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續序


  《春明外史》今蕆事矣,吾之初作是書也,未敢斷其必蕆事也,今竟蕆事,是在吾一生過程中所言行百千萬億之事,而又了卻其一矣。使吾而為吾自身作傳,所可大書特書者也。夫人生作事,大抵創其始易而享其終難,吾於此書創其始而亦睹其終,快何如之?而讀春明外史者,於其第一日在報端發表時讀之,於其第一集發印單行本時又讀之,於其複印第二集單行本時,更讀之。今于吾書卒業時,於其全部自第一字至最末一字,且全讀之,又得不以為快乎?作者快,讀者亦快,吾願與愛讀《春明外史》者,同浮一大白者也。更或獲萬一之幸,吾書於覆瓿之餘,得留若干部存於百年之後,則後世之人,取書於故紙堆中,欣《春明外史》之底于成,而讀《春明外史》者之得觀其成,則讀吾文至此,見吾與吾友之同浮一大白,當亦忍俊不禁,陪浮一大白矣。是可樂也。

  雖然,吾因之有感焉。吾書之初發表也,在民國十三年四月十二日,而其在報端完畢也,在民國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,其間幾五十七越月矣。此五十七越月中,作者或曾欣欣然有若帝王加冕之慶焉,或曾戚戚然有若死囚待決之悲焉,亦有若釋家所謂無聲色嗅味觸法,木然無動,而不知身所在焉。若就此而為文以紀之,則十百倍於《春明外史》之多可也。然而,今何在者?皆已悠悠忽忽,僅留千萬分之一作為回憶而已。不亦哀哉?吾如是,吾知讀《春明外史》者亦莫不如是也。不但如是而已,則在此五十七月中,愛讀《春明外史》者,生離者或當有人,死別者或當有人,即遠涉窮荒,逃此濁世,或幽居國地,永不見天日者,或亦莫不有人。是皆吾之友也,吾竟不能以吾友愛讀者,獻與得卒讀之,使其生平,多亦未了之緣,此又吾耿耿於心,揪然不樂者矣。

  由前言之,可樂也。由後言之,乃不勝其戚矣。一下里巴人之小說成功,其情形且如此,況世事有百千萬億倍重於此者乎?信夫,天下之事有相對的而無絕對的也。

  吾書至此,人或疑而問曰:然則子書之成也,樂與戚乃各半焉,果將何所取義乎?吾又欣然曰:與其戚也,寧悅焉。夫人生百年,實一彈指耳。以吾書逐日隨寫五六百言,費時至五十七月而書成,似其為時甚永也,然吾于書成後之半歲,始為此序,略一回憶,則當年磨墨伸紙,把筆命題,直如昨日事耳。時光之易過如此,人生之歲月有涯,於此一彈指,棄可用心思耳目手足不用,聽其如電光火石,一瞬即滅,不亦大可惜耶?

  今吾在此若干年中,將本來勢將盡去之腦之目之手,於其將去未去以成此書,造化雖善弄人,而吾亦稍稍獲得微跡,而終於少去須臾,是終可慶也。且讀吾書者,因而喜焉,因而悲焉,因而相與討議焉,亦將其將去未去之腦之口之目之手,以盡一時之適意,亦未始非好事也。不寧惟是,而最大之效用,且又可於若干時候忘卻日日追逐之死焉。夫人生之于死,拒之有所不能,急而覓死,人情又有所不忍,坐以待死,亦適覺其無聊者也。

  然則人生真莫如死何矣。茲有一法焉,則盡心努力,謀一事之成,或一念之快,於是不知老之將至,直至死而後已,遂不必為死拒,為死不忍,為死而無聊矣。識得此法,則垂釣海濱,與垂拱白宮,其意無不同。而吾之作小說,與讀者之讀小說,亦無不同也。容有悟此者乎?則請於把盞臨風,高枕燈下,一讀吾書。更不必遠涉山島,而求赤松子其人矣。

  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由瀋陽還北平,獨客孤征,斗室枯坐,見窗外綠野半黃,饒有秋意。夕陽亂山,蕭疏如人,客意多暇,忽思及吾書,乃削鉛筆就日記本為此。文成時,過榆關三百里外之石山站也。

  張恨水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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