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春明外史 | 上頁 下頁 |
後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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漸之意義大矣哉!從來防患者杜于漸,創業者起於漸,漸者,人生所必注意之一事乎?吾何以知之?吾嘗來往揚子江口,觀於崇明島有以發其省也。舟出揚子江,至吳淞已與黃海相接,碧天隱隱中,有綠岸一線,橫于江口者,是為崇明島。島長百五十里,寬三十里,人民城市,田園禽獸,其上無不具有,儼然一世外桃源也。然千百年前,初無此島。蓋江水挾泥沙以俱下,偶有所阻,積而為灘,灘能不為風水卷去,則日積月聚,一變為洲渚,再變為島嶼,降而至於今日,遂有此人民城市,田園禽獸,卓然江蘇一大縣治矣。 夫泥沙之在江中,與水混合,奔流而下,其體積之細,目不能視,猶細於芥子十百倍也。乃時時積之,日日積之,以至月月年年積之,居然於浩浩蕩蕩、波浪滔天之江海交合處,成此大島。是則漸之為功,真可驚可喜可懼之至矣。於此,乃可以論予之作《春明外史》矣。 予之為此書也,初非有意問世,顧事業逼迫之,友朋敦促之,乃日為數百言,發表於《世界晚報》之「夜光」。自十三年以至於今日,除一集結束間,停頓經月外,餘則非萬不得已,或有要務之羈絆,與夫愁病之延擱,未嘗一日而輟筆不書。蓋以數百言,書之甚便,初不以為苦也。乃日日積之,月月積之,浸假得十萬言,成若干回矣。浸假得二十六萬言,成第一集矣。浸假得六十萬言,成第二集矣。而吾每于殘星滿天,老屋紙窗之下,猶為夕夕為第三集也,今亦成書六回矣,合之可得七八十萬言也。今率爾命人曰:爾須為文八十萬言,未有不驚其負任之重且大者。然予卒優為之,蓋成於漸而不覺也。古人有惜寸陰者,有借分明者,良有以欽? 因予之書之成於漸也,或曰:其書系信手拈來,湊雜成篇。或曰:不然。譬諸畫山水,先有大意,然後興到一揮,合之自然成章。 予曰:唯唯否否。謂毫無佈置,日日為之,各不相顧,則此七八十萬言,將成何話說?謂固有規矩,按意命文。然為文如擲骰趕盆,一時有一時之興致,即一時有一時之手法。為文且千餘日,謂仍不失初意,又欺人之談也。夫江中之泥沙,漸漸成島,未必不改原來之形勢,而其卒能成島則一也。又奚問焉?然此實非子所計及。 予書既成,凡予同世之人,得讀予書而悅之,無論識與不識,皆引予為友,予已慰矣。即予身死之後,予墓木已拱,予髑髏已泥,而予之書,或幸而不亡,乃更令後世之人,取予書讀而悅之,進而友此陳死人,則以百年以上之我,與百年以下之諸男女老少,得而為友,不亦人生大快之事耶?其他又奚問焉? 人生至暫,漸漸焉而壯,漸漸焉而老,漸漸焉而死而朽,不有以慰之,則良辰美景,明窗淨几,都負之於漸漸之中,不亦大可惜哉?悟此者,乃《春明外史》之友也,亦予之友也。 民國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,彤雲覆樹、雪意滿天,書於老屋紙窗、青爐紅火之畔。 張恨水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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