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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(1)


  春來總是負啼鵑,披髮逃名一惘然!
  除死已無銷恨術,此生可有送窮年?
  丈夫不顧嗟來食,養母何須造孽錢。
  遮莫聞雞中夜起,前程終讓祖生鞭。

  這首詩,是個羈旅下士所作,雖然說不出什麼好處來,你看他滿腹牢騷,卻立志甚佳,在作書的這部小說裡,他卻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呢。這人是皖中一個世家子弟,姓楊名杏園。號卻很多,什麼綠柳詞人啦,什麼滄海客啦,什麼寄廠啦,困廬啦,朝三暮四,日新月異,簡直沒有一個准號;因此上人家都不稱他的號,都叫他一聲楊杏園。

  在我這部小說開幕的時候,楊杏園已經在北京五年了。他本來孤身作客慣的,所以這五年來,他都住在皖中會館裡。這皖中會館房子很多,住的人也是常常擁擠不堪,只有他正屋東邊,剩下一個小院子,三間小屋,從來沒有人過問。原因這屋子裡,從前住過一個考三次落第的文官,發瘋病死了,以後誰住這屋子,誰就倒黴。一班盼望升官發財的寓公,因此連這院子都不進來,誰還搬來住。

  楊杏園到京的這年,恰好會館裡有人滿之患,他看見這小院子裡三間屋,空堆著木器傢伙,就叫長班騰出來,打掃裱糊,搬了進去。會館裡也有人告訴他,說住不得的。楊杏園笑道:「我本來倒黴,不搬進去,不見得走運;搬進去倒落得清閒自在,住一個獨院子了。」

  人家見他如此說,也就由他。其實這個小院子,倒實在幽雅。外邊進來,是個月亮門,月亮門裡頭的院子,倒有三四丈來見方,隔牆老槐樹的樹枝,伸過牆來,把院子速了大半邊。其餘半邊院子,栽一株梨樹,掩住半邊屋角,樹底下一排三間屋子,兩明一暗。楊杏園把它收拾起來,一間作臥室,一間作書房,一間作為好友來煮茗清談之所,很是舒服。一住五年,他不願和人同住,也沒有人搬進來。

  說到這裡,正是三月初旬的天氣。北地春遲,這院子裡的梨花,正開得堆雪也似的茂盛。窗明几淨,空院無人,對著這一捧寒雪,十分清雅有趣。楊杏園隨手拿了一本詩集,翻了幾頁,正看到那「惆悵東欄一株雪,人生看得幾清明」之處。忽聽見有人喊道:「杏園在家嗎?」

  楊杏園丟了書本望外一看,卻是他影報館裡的同事何劍塵。連忙招呼道:「請進來坐,請進來坐。」

  何劍塵看見他桌上放了一本詩集,笑道:「你倒興複不淺,其實我們難得有這一天假期,應該出去逛逛才是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何嘗不是呢!但是我就想不出一個消遣的地方來,二來我這院子裡的梨花,正開到好處,多多賞玩一會,我覺比逛那龍蛇混雜的遊藝場,卻好得多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難道北京之大,就沒有你消遣之所嗎?這未免矯情太過了。這樣罷,我來做個小東,請你吃小館子,吃完了,我們去看中國電影戲兒,好不好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吃小館子我倒贊成,哪家好呢?這卻是個問題。」

  於是彼此討論半天,後來是何劍塵硬行主張,要到九華樓去。楊杏園道:「九華樓的揚州菜,倒有幾樣不含糊,就是地方窄小的不堪,老等沒有座位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去早一點,總可以不至於等座位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吃館子要等座位,那也是個虐政。不過我常見一班吃學專家,越是窄小而又擁擠的地方,越是愛去,好像有什麼學問似的。於是開館子的人,他有展開局面的機會,也不展開了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你能看到此層,也就於吃學三折肱了。」

  說說笑笑,不覺已是七點鐘,二人便坐著車子向九華樓而來。

  楊杏園一進門,便覺油香酒氣,狂熱撲人。那雅座裡面,固然是烏壓壓的坐了一屋子人,就是雅坐外面,櫃檯旁邊,三三兩兩的包月車夫,有的拿著氈條,有的披著洋毯,排班也似的站著。楊杏園回頭對何劍塵道:「如何?我不說是無望嗎?」

  那櫃上掌櫃的,不待何劍塵回話,便道:「樓上有座位,二位請上樓罷。」

  何劍塵對楊杏園道:「且上樓看看。」

  二人上得樓來,見這三間單間,早放下了簾子,裡面杯盤爭響,人語喧嘩,鬧成一片。外面散座,四張桌子,也全坐滿了人,二人大失所望。正想下樓,一個夥計正從一個單間裡出來,見了何劍塵,滿面堆下笑來道:「三爺,你好久不來了啊。」

  說時,順手搬兩張凳子過來,把他肩膀上的手巾拿下來,就是一頓亂擦。口裡說道:「您二位請坐,這單間已經在算賬,說話就得。」

  說到這裡,何劍塵正要問話,只聽見左邊屋子裡,一陣筷子敲盤子聲,當當的直響,意思是叫夥計,或者催菜。那右邊屋子裡又喊道:「夥計!拿花卷來。」

  這夥計接連答應了兩個喂字,轉身就走。楊杏園笑道:「這夥計的職務,要是叫我幹一天,我必然肝腦塗地。虧他三百六十天,朝朝如是,居然樂此不疲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什麼樂此不疲,也是為吃飯二字所迫罷了!好像夜靜更深,人家都睡的甜蜜蜜,我們還是睜著兩隻大眼睛,在那電燈底下,什麼內閣問題,什麼國會風潮,把人家瞎賬,正研究得個不了。擴而充之,彼此境況,都是一樣啊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言歸正傳,你看還是等一等座位呢,還是另走一家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我是幾天想吃這裡的松鼠魚和燒鴨炒芽菜。還是等一會罷。」

  楊杏園沒法,也只好坐下來等,不免用目光射到散座上去。只見西角席上,坐了兩個人,一個四十多歲的,穿了一身的嗶嘰衣服,胖胖的臉兒,嘴唇上養一撮短鬍子,神氣很足。一個年紀輕些的,穿了一身西裝,戴了一副茶青色的克羅克斯眼鏡,頭上分發,梳得光溜溜的一絲不亂,雪白的一張臉,一根胡樁子也沒有。

  楊杏園正在打量他們,那個穿西裝的也回頭向這邊看來,他見了何劍塵,忽然站起來道:「何劍翁好久不見了。」

  何劍塵一看,原來是《內務日報》的主任淩松廬。便也站起來道:「久違!久違!」

  淩松廬道:「你是兩位嗎?我這席上正有兩個位子,這面坐罷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不必,不必,各便罷。」

  淩松廬哪裡肯,再三再四,硬要何楊二人坐下,何劍塵沒法,只得坐上這邊來。大家介紹之後,才知道那位小鬍子系樟腦局局長,他的職務系在福建地方專辦樟腦事宜,姓江,名大化,是把南洋華僑資格來作官的。這時添了杯筷,淩松廬點的菜,一碗一碗送上來。淩松廬對何劍塵道:「我雖然是福建人,就愛吃江蘇館子,北京空有幾家閩菜館,全不是那一回事。劍翁對於江蘇館子,自然是內行了,請你點幾樣罷。」

  又對楊杏園道:「我們雖然初次見面,卻不必客氣,請楊先生也點一兩樣。」

  何楊頭裡少不得謙遜一番,後來點了幾樣燉鯽魚紅燒鴿子之類。不一時,飯畢,淩松廬在皮夾裡拿出一支雪茄,一面擦洋火,一面吸著。吸了兩口,仰在椅子上,將右手大指食指,夾著雪茄,卻用中指不住的彈煙灰。抬頭望著江大化道:「吃過飯,哪裡去玩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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