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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八回 歸去異當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(2)


  春華不敢向前,遠遠地站著,手理了鬢髮,微低了頭道:「請你把他放下。」

  那軍人聽說,就把小孩子放下,因道:「這位大嫂,是新近回村子裡來的嗎?以前我沒有見過。」

  春華道:「今天我才回來,一村子人全不知道到哪裡去了?我家的祠堂,也糟蹋得到了這種樣子,我都不認得我自己的門了。」

  那軍人笑道:「大嫂,你不要錯怪了人,這不是我們革命軍幹的,以前北軍在這裡駐紮,就鬧成了這樣子的,與我們無干呵!我們也只來了十天。」

  春華雖然飽經憂患,但是見了軍人,畢竟有些膽怯,見兩個孩子已經跑了過來,低著頭一手牽了一個,立刻轉身就走了。可是她口裡卻輕輕地道:「我那祖宗堂上還拴著幾匹馬呢,那也是北軍拴的嗎?」

  說著話時,已到了自己家門口,那軍人是否聽到了這句話沒有,自己就沒有理會了。

  她母親宋氏,由門裡迎了出來,立刻牽著孩子道:「我怎樣叮囑你,叫你不要隨便的出去,你怎樣又出去呢?這是黨軍呵,若是先前的北軍,你這回出去早就吃了虧了。」

  春華道:「我真不想我們這村子,會糟到這樣子,所以我一進門來,就要四周去看看。」

  宋氏道:「你就是要到外面去看看,也該讓你兄弟帶著你一路去。他到底是個十幾歲的男孩子,可以照顧你一點。」

  說著話時,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,提了一籃子香燭紙帛走了進來,叫了一聲娘。宋氏道:「春豪,你怎麼去了這樣久?我記掛著你啦。」

  春豪將籃子放下,兩手一拍,笑道:「我真快活,我在街上,聽到國民黨的黨員在大街上講演三民主義,從此以後,我們就可以得著自由了。」

  春華道:「今天是爹爹的陰壽,你不想著心裡難過,還快活呢!」

  春豪道:「爹爹死了兩年了,我還不能開笑容嗎?那個演說的人說:『從今以後,我們得著自由,男女平等,誰也不能壓迫。』」

  春華道:「就是得著自由,與我們有什麼關係?遲了!自由是別人的了。」

  宋氏聽了這話,就皺了眉頭道:「春華你也不是洋學堂裡女學生出身,為什麼開口自由閉口自由?紙買回來了,趁著太陽還沒有落山,就燒了起來吧。我想著,若是你爹還在世,縱然是我們村子裡遭了兵燹,我們家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。」

  說著,眼圈兒一紅,兩條淚痕,直掛下來。春華也是淒然,默坐著不作聲。春豪這就不敢多作聲,把香燭點了,插在正中祖宗神位前。宋氏也帶著眼淚,由廚房裡搬了三牲祭禮出來,用一隻長木頭托盆盛著,放在香案上。回過頭來,對小孩子們道:「元仔、二仔,過來拜拜你外公。」

  兩個小孩子聽了這話,離著香案前的拜墊,還有兩三尺路,就朝上拜了下去。宋氏遠遠的站著,向神案上的祖宗牌位,注視了許久,那兩顆屢次要落下來的眼淚,又掛到了眼睛角上。

  默然了一會兒,又道:「假使婆婆在世,看到這兩個重外孫子,也不知道要喜歡到什麼樣子呢!可惜她老人家,也是過去兩年多了。」

  春華提到了祖母,覺得這一生真正疼愛著自己的,只有這位老人家,如今回家頭,這位老人家,也是不見了,不說話,也就垂下淚來。春豪看到娘同姐姐都在哭,自己很沒有意思,自捧了紙錢,到大門口燒去。也是他少年人的另一種想頭,既說到今天是父親的陰壽,不能夠太冷淡了,所以買了一掛千頭的爆竹,在大門口點了放著。在沉沉的夜色裡,劈劈啪啪地響著,火花亂飛。

  宋氏立刻見著道:「這孩子真是胡鬧,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,你怎麼的黑夜裡放爆竹呢?」

  春豪道:「我們家祭祖,放一掛爆竹,也不是應當的嗎?」

  說著話,宋氏自點了三炷香,也到香案面前來下拜。

  就在這時,聽到人聲亂嚷道:「在這裡!在這裡!」

  隨著這聲音,招來幾個背了步槍的兵。春華看到他們是沖了進來的,也嚇了一跳。當前一個,便是剛才遇著的那位軍官。他走到堂屋來,向四周看看,雖然這裡的牆壁,還不免東倒西歪,然而屋子的架子,是在這裡的,分明是一位有體面的人家。再看春華在燈火一邊,呆呆地站著,正是剛才在外面遇到了說話的婦人。她對於軍人,似乎根本上就瞧不起的。便瞪了眼道:「你們是有心跟我們搗亂呢?還是不懂事?這裡駐紮了我們的軍隊,你怎好隨便放爆竹?」

  春豪每日在村子裡走來走去,和先前的駐軍,倒混得很熟,看到大兵,也不害怕。便走近前來道:「今天是我父親的陰壽,我們在家燒上一炷香,也犯法嗎?革命軍在這裡前後也駐過有八九個月,我們都相處得很好,你老總是前幾天開來的,過久了,你也就會同我們很好的。你可不用勢力壓人,革命軍是不欺侮人的。」

  那人道:「你這麼一點年紀,說話倒是這樣厲害!但是無論如何,你們在這個時候,放了爆竹,那就犯了法。你們家裡哪個是家長?跟我到三湖團部裡去回話。」

  宋氏原就縮在一邊,不敢作聲,到了這時,看這軍官有帶人走的樣子,就挺身走了出來道:「我是家長,你要帶人,就帶我去吧。」

  軍官向她看看,因道:「你是個婦人,我不能帶你去,這個小夥子,是你的兒子嗎?我帶他到團部裡去問兩句話。團長若是不見怪他,我依然把他帶了回來。」

  春豪聽說要帶他到團部裡去,這也就有些慌了手腳,將兩隻手只管去搓那身上短夾襖的底襟,一步一步的向門角落裡退。宋氏道:「你看我們這孩子嚇得這個樣子,再要把他帶到軍營裡去,那麼,他哪裡還有魂在身上?你做做好事,把他饒恕了吧。」

  那軍官生氣道:「我可饒恕他,誰肯饒恕我呢?我不報上去,我是要受罰的。你不放心,你就跟你的兒子一路去。只要我們長官不說話,我們還同你為難作什麼?走吧!」

  說著,將手對著帶來的幾個大兵一揮,那意思是告訴他們帶人。大兵看到,更不答話,兩個夾一個,各挾了春豪一隻手臂,就向前面走去。宋氏哇的一聲,又像哭,又像叫,也跟了後面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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