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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八回 歸去異當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(3)


  春華也要跟著了去,無奈身邊又有兩個小孩子,天色已經晚了,把他們丟下,讓誰來攜帶呢?於是懷裡抱了一個,手上夾了一個,一直送到大門口來。眼見母親讓大兵包圍著去了,春華呆了半晌,不知怎樣是好。後來她一想,兄弟小呢,母親又是個不會說話的人,這二人拉到團部裡去了,這一分兒糟,簡直是不能說。自己究竟念了兩句書,總可以和他們打個圓場。如此一想,立刻把兩個孩子抱了,送到五嫂子家裡去。只說了一聲請你暫看一下,我要到三湖街上去一趟。更不說第三句話,掉轉身就走出村子,向街上走了去。可是五嫂子如何放心?直追到村口上,把話問得清楚明白,才讓她走。因此春華一路追著,並沒有將這一行人追上,直趕到三湖街上時,天色已經黑了。現在又不像從前,街上沒有了買賣,並沒有什麼燈火,走起來,更是漆黑漆黑的。

  春華一口氣跑到街上,這倒沒有了主意,前顧後望,家家關著門戶的,向哪裡去找革命軍的團部。只有在街上這一頭跑到那一頭,四處的張望,口裡情不自禁的,也就說出來說:「這叫我到哪裡去找呢?」

  正說著,卻有個人提了一隻玻璃罩子吊燈,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,站定了腳,就把燈提了起來,向春華臉上照了一照。春華看到有人提燈照她,嚇到將腳連忙向後一縮。那人道:「這位大嫂,現在地面上不十分平靜,你為什麼一個人在暗地裡走著?」

  那一線淡黃的燈光,在暗空裡幌著,也映照出來,看他是個有長鬍子的人,便定了神答道:「老先生,我有要緊的事,想到團部裡去一趟,你知道團部在什麼地方嗎?」

  那老人道:「呀!大嫂,這軍營裡不是隨便的地方,你去做什麼?」

  春華道:「請你告訴我吧,我有要緊的事,我遲去不得,請你救我一救。」

  那人聽她如此說著,聲音又是很緊急的,也就軟下心來,因道:「既是這樣說著,我送你大嫂走上一趟吧。不過你要告訴我,到底為了什麼事,我才好引你去。如其不然,出了什麼禍事,我還不知禍從何起呢。」

  春華覺得他的話,也是實情,便道:「我家也並沒有什麼犯法的事。只因今天是我亡父的陰壽,在家門口放了一掛爆竹,我那村子裡駐紮的兵,就把我一個十八歲的小兄弟帶了去了,我的娘是個不大會說話的人,她不放心,也跟了去。我怕她言語差錯,更會惹下是非來,所以我拼了吃官司,也跑來看看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大嫂,你來巧了,不如說你來好了。那個團長,就住在我家隔壁,在我家前面廂房裡,開了一個窗子,正對著那邊的堂屋。大嫂,你先在我家廂房裡坐一坐,可以在窗戶眼裡,對那面看看。若是有事呢,再作道理。若是無事呢,你這樣年輕的大嫂,那就不出去也罷。他們是軍營裡,又是這樣夜深。」

  他口說著,提了燈只管在前面走著。

  春華看他走路是那樣踉蹌不定,說話的聲音,又是蒼老,是一個到了歲數的老人,他的話應是相當的靠得住,便跟在他身後走著,默不作聲。到了他家門口時,果然看到那隔壁的大門口,點了一盞很大的汽油燈,在燈光下,看了兩個兵士抱了兩枝短槍,那槍上露出來鋼條螺旋,都和別樣的槍不同,自言自語地便道:「那是什麼呀?」

  老人引著她到了家裡,低聲告訴她道:「這是手提機關槍,很厲害的。軍營裡哪像別處,可以隨便去的嗎?」

  春華聽說,心裡更加著一層惶恐,只有不作聲。那老人卻比她更加小心,一進門之後,便把他的老婆子叫了出來,低聲告訴她把春華引進來的原因。於是這位老婆子牽了春華的衣袖,把她向那問廂房里拉了進去。拉著她到了廂房裡,出手輕輕地打著窗戶格子低聲道:「這窗戶外面,就是那邊堂屋,你在窗子眼裡向外面看去吧。」

  春華伏到窗戶格子眼裡,輕悄悄地向那邊張望時,這事真正出乎意料之外。只見那堂屋正中,也懸了一隻小小的汽油燈,屋子裡很亮,母親和兄弟,卻坐在堂屋左邊的一排椅子上。在他們對過,卻坐了一位穿軍衣的青年。呵!那人好面熟,在哪裡見過,望著時,他開口了。

  他道:「我到三湖鎮上,已經有了十天了。本打算抽空去看看師母的,因為這裡是經過好幾回戰事的,料著先生家裡,一定也是受了影響的,一到這裡就先派人到姚家莊去打聽。他們回來說,那莊子上的房屋,已燒去十之八九,先生家裡的房子,也倒敗了,屋子裡並沒有人。我就想著,假如到莊子上去看看,不但人見不到,恐怕還格外心裡難受。因此挨一天又挨一天,公事離不開來,我也就不勉強的去。」

  春華把話聽到這裡,不但心裡難受,而且兩條腿也哆嗦個不定,手扶了窗格子,哆嗦得呼呼作響。心裡這就想著,料不到在這裡會遇到李小秋。也料不著李小秋那樣斯斯文文的人,當了軍官了。且聽下去,他還說些什麼。

  宋氏答道:「唉!不用提,這幾年我們過的不是人日子。先是幾個月之內,你老師婆和先生先後去世,後著就是打仗,鬧得雞犬不寧。我帶了你這師弟東奔西跑,直到這半年以來,地面太平了,我才帶了他回家去。大門是讓大炮打倒的,我又沒有錢修理,我只是由後門進出,所以你派人去,看不出我在家。」

  小秋道:「若不是今天為了這一點小事,我還不能和師母見面呢。因為明天上午,我又要開拔回省城去了。」

  宋氏道:「唉!若是你先生還在,看到你這種風光,多麼歡喜。你明天就要走嗎?要不然,我應當請你到我家去,作兩樣鄉下菜你吃吃。」

  小秋道:「當軍人的人,行蹤是沒有一定的,也許兩三個月內,我又會調到三湖來。師母哪裡知道,我隨軍北伐,由廣東湖南到這裡,前後已經三次了。當軍人的人,身體不是自己的,總是抽不開身來。但師母那邊的消息,我是常常托人打聽的。人生是難說,不料先生竟是過去兩年了。」

  宋氏道:「我們的家境,恰好是和你這樣步步高升來一個反面。我聽說你已經娶了少奶奶了,添了孩子了嗎?」

  小秋道:「還沒有孩子。師妹出閣多年,師母有了外孫了嗎?」

  他說這話時,臉上極力的放出自然的樣子來,不但是不紅,而且還帶了一分淺淺的笑容。可是在窗子縫裡偷看的人,心裡十二分的難過,一陣頭暈眼花,幾乎要栽倒在地上。可是她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窗子棍,將眼睛湊在窗縫裡動也不動一動。

  宋氏也帶了笑容道:「也就是這一點子事,可以讓我稱心一點。他們兩口子,十二分的和氣,已經添了兩個孩子了。」

  春華心裡頭一陣焦急和憤怒,恨不得直喊出來,哪有這麼一回事。可是她自己警戒著自己,為了顧全母親的面子,一切都還是忍耐著,好在他們的話,還要繼續地談下去,且看自己的娘,是怎樣交代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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