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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一回 獲柬碎娘心飾詞莫遁 論詩觸舅忌危陷深藏(3)


  這時,小兄弟推著房門,伸進頭來望了一望笑道:「姐姐,你好了嗎?午飯都吃過了嗎?」

  春華道:「誰說我病了嗎?你怎麼問我這話?」

  小兄弟道:「舅舅來了,娘對舅舅說你病了。」

  春華想到舅舅宋炳南來看過父親一回病的,當然還是來看病,這也不足介意,也許是他來得好,松了娘一口勁,要不然娘的脾氣已經是發作起來的了,借了出來看舅父為由,便走向堂屋裡來。

  宋炳南也是個八股先生,雖是不曾進學,人家都說他是一個名童。名童也者,就是沒考取秀才的念書人,而文章作得很好。因為科舉時代考秀才叫童子試,所以來考的人,有童生一個雅號。後來沿用慣了,沒有考到秀才的便是八十歲,也叫童生。名童,是有名童生的簡稱,在現時看來,到好像是有名的小孩。其實就在當時,名童這個稱呼,也太沒有標準。反正沒考取秀才的都是童生,童生學問的好壞,並不分出個二三等來。念書人是好面子的,說他念了若干年書,沒有撈著一個起碼功名的秀才,好像有點難為情。於是念書朋友在當面談話,對於童生,必定這樣說:某人雖沒有進學,可是個名童,將來總要進的。

  到了科舉停了,大家更好說話:某人是個名童,可惜停考了,要不,他一定會進的。還有那七八十歲的童生呢,考了無數次童子試,似乎不好說將來一定會進的,或不停考一定會進的,這就向他運氣上一推,說他命不好,也就把面子遮蓋了。宋炳南的八股,根本就沒有精通,考試一改議論策,沒有了老套頭,更慌了手腳。在童生裡面,實在是個本事最差的。然而他很有點心計,常幫著人打官司。他又看了幾部醫書,在鄉下作醫生。因之鄉下親戚朋友之間,大小事不離他,很有點面子。大家為完成他的面子起見,就公送了他一個名童的稱號。他覺得沒有弄到一個秀才,真是遺憾。只得將名童二字居之而不疑,聊以解嘲。姚廷棟對於這個妻兄是不大投機的,不過在外面和鄉里判斷公事,要用他的處所很多。再說他是妻兄,為了顧全師娘的面子起見,也不能不敷衍他,所以宋炳南常到姚家來,姚家卻是很客氣地相待。

  這時,春華面孔黃黃的走到堂屋裡來,老遠地站著,就叫了一聲舅舅。宋炳南正捧了水煙袋架著腿和宋氏說話,並不偏轉頭來,卻是斜轉了眼珠,向春華瞪著。同時宋氏臉上冷冷的,鼻子裡似乎哼了一聲。春華心裡倒不免冷戰了一陣,只得沉住了氣低頭站著。宋炳南道:「你過來,我有話問你。」

  春華看這情形,是有些不善,可是也不敢違拗舅舅的意思,只好慢慢地移著步子,走到他面前站著。炳南將吸的一袋水煙,趕快吸完,吹了煙灰,一個手指,到煙絲盒子裡去不斷地掏煙,這就向春華微瞪著眼道:「姑娘,不是我作舅父的人,要管你的閒事。可是你父親身體不好,你第一就要加倍的小心,讓他心裡更痛快些,那比樹皮草根吃下去強。你當然知道你爹的這病,是怎樣得來的,你反躬自問,怎不應當盼你爹早占勿藥。可是你並不體諒到這一層,反是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見宋氏的臉,更是沉下去了,他就把煙絲在煙筒子上按住,吹著了紙煤,吸上了一袋煙,然後微笑道:「你自己的行為,似乎有點小德出入吧?詩有云:牆有茨,不可掃也。」

  春華不等他說完,突然地紅了臉道:「舅舅,你怎麼引這一章詩來說我?我便是依你的話,有點小德出入,也不至於到這章詩所說的地步,這話有點不通。」

  他說到這個,宋氏是莫名其妙,只有睜了兩隻眼望了他們。宋炳南將水煙袋放下,一拍大腿道:「什麼?你說我不通!新淦縣舉人進士,哪個不說我是一個名童?便是你父親,鄉試薦卷有兩次,說到做文章,他有時還請教我。到了你這裡,我會說不過去!你既知詩達禮,你怎麼有那鑽隙相窺的事。我引的這詩,可是說中苒之言,不可道也。中苒是說家門以內,請問你的事,是可道不可道?」

  他說得渾身直抖,這氣就大了。宋氏這算明白了,是女兒說著哥哥文章不好。心想,文章多好也換不了一升米吃,哥哥又何必氣成這個樣子。但是也不能不和他幫著說兩句,於是向春華喝道:「你這個丫頭還了得!怎麼敢說舅舅文章不好?」

  春華偏了脖子道:「有理服得祖太公。舅舅說我家有中苒之言,這話我為了我父親的一世文名,我不能不說一句。好在《詩經》也不是我一個人念過。可以再請一個人來評評這個理。」

  宋炳南指著她道:「這還了得!這還了得!」

  春華本想再辨兩句,但是恐怕鬧得父親知道了,會給他又添上一場病,只得默然退走。

  宋炳南氣得站了半晌,說不出話,自然,還是坐下來抽水煙。心裡這就想著,仿佛中苒之言,在什麼書上看到,好像不是說家門以內。在這時,又不便去查書,查出來是自己錯了時,更不好辦。心裡在這樣想著,手上就只管抽水煙。宋氏看他怒氣有未平的樣子,便笑道:「大哥也不必和小孩子生氣,這東西實在不成樣子了。」

  炳南抽了兩袋水煙,沉著臉道:「你這個女兒,她瞧我不起,我不能管你的閒事了。你給我看的那些信件,我大致已經說給你聽了,這也並沒有什麼了不得之處,你可以交給廷棟看,讓他自己做主吧。」

  宋氏道:「你不是說有幾張字不能告訴我,必定要等問過春華之後,才可以說嗎?現在你並沒有問她,怎麼又可以交給她爹看呢?他爹可是氣不得了。」

  炳南抽著水煙,沉吟著道:「你慮的也是。但是這個女孩子已經反常了,我們做親戚的人,是不便從中說什麼的。我若是告訴了你,你會說我恨她,說的是謊話。」

  宋氏道:「呵唷!大哥怎麼說這樣的話?你也太見外了。」

  宋炳南抽了兩袋水煙,架了腿,很從容地道:「我的意思呢,也不過把她叫了來,勸說她幾句。不想我還沒有談到正題,她就給我一個釘子碰。現在我一想,話就實說了吧,不必瞞你了。」

  宋氏道:「大哥,我們又不是外人,其實你也就不該瞞我的。你說吧,這裡頭到底有什麼壞事?」

  炳南慢慢抽著煙,又向四周看看,見並沒有人,這才低聲道:「這孩子人小心大,她是打算私奔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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