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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一回 獲柬碎娘心飾詞莫遁 論詩觸舅忌危陷深藏(2)


  宋氏也將臉色一變道:「你為什麼還這樣硬?你自己做錯了事,你還給我下馬威,一個作女孩子的人,一個大字不識,還知道講個三從四德呢。你讀了好幾年的書,書上教給你的,就是同後生小夥子,這樣來書去信的嗎?臭肉!你實說不實說?真是把我急死了呢!」

  說著,兩隻腳連連在地板上跺著。春華怎樣的說法呢,急得兩行眼淚直流,嗚嗚咽咽的哭起來。

  宋氏逼不出話來,沒有第二個主意,也是掀起一片衣襟,揉著眼睛道:「我辛辛苦苦帶了你這樣大,想不到你這樣害我一下,我一輩子也不能抬頭!」

  說著,嗓子一哽,呼嚕呼嚕也哭了起來。母女兩人對哭了一陣,宋氏道:「你現在究竟說是不說?你說了,我也好放心。你若不說,我沒有法子想,只有送給你爹去看的了。」

  春華道:「你就是送給爹去看,也沒有什麼要緊。這裡面實是沒有什麼要緊的話,不過是談談文章。你不要說什麼放心不放心,我歸結告訴你一句話,我是一條乾淨身子來的,將來我還是一條乾淨身子回去。就是這樣幾張字,也不至於讓你一輩子抬不了頭吧?」

  宋氏擦著眼睛道:「孩子,不是做娘的故意和你為難,實在因為你爹是全姓的相公,而且在地方上也是很有名的,你自己也說過了,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,萬一有個長短,傳到人家耳朵裡去了,人嘴是毒的,你爹還怎樣見人?你既是說還是一條乾淨身子,那就很好。我身上帶著一張字呢,你念給我聽聽看。」

  說著,拿出一張字紙來,交給春華道:「就是這張字,你念給我聽聽。你看,這上面打了這些個密圈。」

  春華瞟了一眼,若不是胸中二十四分悲苦,幾乎是卟哧一聲,要笑了出來。便道:「這不過是他作的一首詩,沒有什麼原故在內的。」

  宋氏道:「你還要騙我嗎?他自己作的詩,自己打這些圈做什麼?自己這樣誇獎自己的詩作得好嗎?」

  春華道:「那些圈是我打的。」

  宋氏道:「哼!作詩?沒有做什麼好事,也不會有什麼好話。若不是那些話打進你心坎子裡去了,你怎麼會打上這些個密圈!你說,這詩上又說的是些什麼話?」

  說著,就把那字紙塞到春華手上來。春華道:「你這不是要我為難嗎?詩裡的句子我說給你聽,你怎麼會懂?」

  宋氏瞪著眼道:「唔!是我不懂,只有你懂,你說這話,不覺得害臊嗎?」

  卻畢,將一個手指頭在臉上亂爬了一陣。春華捏住那紙條,垂了頭沒有作聲。宋氏扯住她的衣襟道:「你說不說?你不說,我不能悶在肚子裡,只有去告訴你爹了。」

  春華覺得這上面四首《七絕》詩,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,便道:「你不用急,我念著解給你聽就是了。」

  於是捧了紙條念道:「『藕絲衫子淡如雲』,這七個字,說是對面山上有一塊雲。」

  宋氏看春華是照了字念的,便點頭道:「哼!這就對!你就要這樣老老實實的解給我聽。你如果口裡講的,不是詩上的話,我全聽得出來的。」

  春華為勢所逼,只好照了第一句那樣解法,解了三首《七絕》給宋氏聽。宋氏偏著頭想了一想道:「這就怪了,怎麼盡說的是山有雲,水裡有魚,這些不相干的話。他寫這些不相干的話告訴你作什麼?」

  春華道:「作詩就是這樣的,無非說些風花雪月。」

  宋氏道:「這個我也聽到你爹說過,算你沒有撒謊。就是說作詩,李小秋這東西也好不了。走來就說山上一朵雲,下面的話,據你說,田裡有羊一大群。這樣胡扯一陣,什麼好詩,我也作得來。還有沒有?」

  春華道:「還有四句,都是這一樣的話。」

  宋氏道:「慢說還有四句,就是還有四個字,你也該念給我聽。」

  春華也就大意著,將詩念了。最後兩句是:若教化作雙蝴蝶,也向韓憑塚上飛。就解釋著道:「有一隻鳥衝開了籠子門,這就飛到樹枝上去了。」

  宋氏伸手將紙條奪了過去,喝道:「你胡說!詩上明明說的有一雙蝴蝶,你怎麼說是一隻鳥?」

  春華道:「鳥同蝴蝶,不都是一樣會飛嗎?」

  宋氏道:「你說是由籠子裡飛出來的,誰把籠子關著蝴蝶?這樣看起來,你說了半天,全沒有一句真話。」

  春華道:「你說了,你懂詩,你聽得出來。先都說我對了,怎麼現在又說沒有一句真話?」

  宋氏道:「我看你實在沒有一句真話,你以為我不敢給你爹看,我就猜不透這上面的話嗎?認得字的人多得很,我總有法子把你那卷字紙上的話,一齊裝到肚子裡來。現在,我手上有了真憑實據了,你自己說吧,是作娘的不好?還是你不好?」

  她捏了那卷紙,只在春華面前晃著。

  春華道:「有什麼真憑實據?我本來幾次要尋一個短見,了結我的殘生,既這樣說了,我決計不死。先分別個清楚明白。」

  宋氏道:「哼!你還要分個清楚明白呢,今天我為了這件事,一夜都沒有睡,不能再和你顛斤簸兩了。東西在我這裡,慢慢地跟你算賬。」

  說著,咬了牙,將一個手指戳了她的額角一下道:「好一個不要臉的東西喲!」

  說完,又是戰兢兢地氣走了。

  春華坐在床上,對了那盞孤燈,覺得今天這件事,猶如一場大夢一般。那一束信件裡,像剛才念的四首詩,倒沒有什麼要緊。只是裡面有兩封信,說了些相思字句,這是一個病症,少不得要多挨娘兩句罵。但是裡面也有小秋最後給的一封信,說是顧全兩家體面,兩下就此撒手,這也總是爹娘願意聽的話。好在自己是把生死

  置之度外的人,東西就是讓娘抄去了,也不要緊,至多是一死。如此想著,把半夜的憂懼,都丟開過去了。抬頭看看窗子外,似乎已經有了一些白色,天也亮了。於是安心躺在床上,昏沉入睡。料著次日上午,是有一件很大的風潮發生的,也許是要了自己的命,姑且睡得十分充足,好有精神對付那風波。不想自己已經清醒了,在枕上靜靜的聽著外面,是一點聲音沒有。始而也疑到時候還早,後來看看窗外小天井的白粉牆上,已曬有大半太陽,往日,已經是午飯過後了。悄悄地起來,還不敢就出房門去,坐在椅子上,手撐了桌沿,出了一會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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