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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七回 倚枕聽讕言破啼為笑 支床作複柬截發傷神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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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嫂子看看人,又想心事,這針活就做不下去了。昏昏沉沉地,不知不覺地,已經到了黃昏邊,屋子裡有些看不清楚的東西,心想,這位姑娘,睡的時候也夠久了,就想去叫她,堂屋裡卻有人輕輕地道:「五嫂子在家嗎?」 她走出來看時,光線模糊的當中,看得出來是毛三叔,正靠了堂屋門站著。因笑道:「喲!稀客呀!''毛三叔拱手道:「五嫂子,你饒了我,不要說這樣的話了。我替全族的人,惹下一個偌大的亂子,自己也鬧得家破人亡,我哪有臉見人。」 五嫂子笑道:「家也在呀,人也在呀!」 毛三叔道:「哼!那比人死了還要丟臉。」 五嫂子在屋子裡摸出紙煤水煙袋來,遞給他道:「堂屋裡坐坐吧。大姑娘病在我這裡,睡了一下午沒醒,你可不要大聲說話。」 毛三叔道:「我特意為了這件事來的,姑娘的病怎麼樣了?」 五嫂子道:「你倒有這番好心,還來看她的病。」 毛三叔手捧了水煙袋,在暗中呼嚕響著抽了一陣,沒有答覆。五嫂子低聲道:「姑娘是心病,說重不重,說輕不輕。喂!你可知道那一位的消息,是坐船下省去了嗎?毛三叔也低聲答道:「你說到那一位嗎?我就為了他的事來的。」 五嫂子道:「我明白了,一定是他還沒有走,叫你來探聽消息的吧?」 毛三叔頓了一頓,笑道:「這倒不,實不相瞞,我在家鄉丟了這樣一個大人,怎麼還站得住腳?我想到省裡去,求求李少爺,給我找一碗飯吃,便是找不著事,哪怕給李少爺當當差,我也願意的。」 兩個人只管說話,就大意起來,聲音不曾低了下來,說的話,也就和平常的聲音,有些差不多了。這就聽到春華長長地哼了一聲。接著還低聲叫了一句五嫂子。她立刻向毛三叔搖了兩搖手,答道:「大姑娘醒了嗎?我來給你點燈。」 春華叫道:「你先進來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 五嫂子在外麵點了燈,送進房去。一邊只管向毛三叔搖手搖頭。春華抬起一隻手來,連連向五嫂子招了幾招。五嫂子走到床面前,春華手扯了她的衣襟,低聲道:「五嫂子,我對你不壞呀,你為什麼瞞著我?你替我叫毛三叔進來,和我說兩句話,行不行?五嫂子,我是要死的人,累你,也就是這麼一回,你就和我擔點干係吧。」 她說話,本是有氣無力的樣子,加上將兩隻眼珠釘住了五嫂子看著,只等她那句答應的話,真是有些可憐。五嫂子實在不忍再拂逆了她的意思,便道:「倒不是我怕擔干係,你是這樣有病的人,我不願你再為別的事煩心。」 春華道:「我和他說兩句話,也沒有什麼煩心,我自己會叫的。毛三叔,哼!毛三叔,請你進來。」 她叫著就喘了兩口氣,毛三叔知道是躲不了,索性就走了進來了,春華雖是喘著氣,看到了他,兀自發著微笑。向他也是招招手。毛三叔走到床前,春華就笑道:「毛三叔,多謝你還來看看我的病呀。」 毛三叔道:「大姑娘,往日你待我都很好,你不舒服,我還不應該來看看你嗎?」 春華道:「我仿佛聽到你說,要到省裡去,這是真的嗎?」 毛三叔將手摸摸下巴,又摸摸頭,微笑道:「倒是有這個意思。不過我知道,到省裡去找事,那是很不容易的,總要有人和我寫封薦信。大姑娘,你可以和我寫一封薦信嗎?」 春華笑道:「這豈不是一樁笑話,我一個大門不出的黃花閨女,薦你到哪裡去?」 毛三叔笑著將肩膀抬了兩抬道:「天下就有這樣的笑話哩。若是你可以寫一封薦信,我的事就可以成功。」 春華定了眼珠凝神一會,因笑道:「你的意思,我也明白了。你打算去找他,順便和我帶一封信,見他好有話說,你說對不對?」 毛三叔笑著沒有作聲。春華道:「其實他這個人,非常之念交情的,你果然去找他,他總可以替你想想法子。至少也可以多給你幾個川資,讓你很風光地回來。」 毛三叔歎了一口氣道:「事到如今,我還有臉子回來嗎?假如李少爺他不給我想法子,我就到外面漂流去了,三年五載,十年八載,不回家鄉,那也說不定。不瞞你說,許多日子,我都是白天藏在家裡,晚上出頭,走上街去喝兩碗水酒。也是那話,出門一把鎖,進門一盞燈,這樣的日子,過得有什麼味?在家裡也是和出門一樣。」 春華道:「這樣子說,你還是很念毛三嬸了。」 毛三叔站在屋子中間,默然了一會,許久才歎了一口氣。春華道:「這倒是族裡人不好,一定要你把她休掉。」 毛三叔將手抬起,打了自己一個嘴巴,竟是啪的一下響。他道:「不怪族人不好,只怪我臉子長的不好。我就捨不得她,有什麼用?要得了她的人,要不了她的心,一個不提防,她趁我喝醉了,會把我剁成八塊,丟到大河裡去喂大王八。所以她娘家把她重嫁出去,我是一個錢不要,就是她的衣服手飾,有放在家裡的,我也讓她拿了去。我毛三伢子,不想用老婆身上一個錢。我現在明白了,婚姻總是要好的配好的,醜的配醜的,若是配的不相稱,頭髮白了,也保不定會變心的。她不願意跟我,由她去吧。」 春華道:「阿彌陀佛,世上的男人,都像你老這樣,什麼事情都沒有了。」 五嫂子本到廚房燒水去了,這就突然地跑了進來,向兩個人亂搖著手道:「你們這是怎麼了?說話的聲音,越來越大。」 春華突然地醒悟,就低聲向毛三叔道:「的確,是我們太大意了。毛三叔,你明天一早,到五嫂子手上來拿信,你快走吧,碰到了我家裡來的人,很是不便。」 毛三叔道:「我這人真也有些糊塗,我要說的話,一句也沒有說。」 春華道:「你不用說,我全明白就是了。你走吧!」 人家是位姑娘,姑娘屋子裡,不許男人站著,這男人有什麼法子?所以毛三叔只得也照例用那安慰病人的方法,說了一聲保重,轉身走了。 五嫂子道:「大姑娘你要吃什麼東西嗎?春華在小衣口袋裡拿出一個鑰匙來,給五嫂子看道:「請你到我家去,把我書桌子抽屜打開,裡面有本黃書皮紅絲線訂的本子,你給我拿來。另外一個紙盒子,裡面有信紙信封,你都帶著,筆和墨盒子,都是在桌上的,你拿了揣在袋裡,也不會有人知道,家裡人問你拿什麼呢,你就說我悶得慌,要拿本書看看。你若把這事辦到了,我在枕上和你磕三個頭,比弄了東西給我吃,那好一千倍,好一萬倍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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