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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七回 倚枕聽讕言破啼為笑 支床作複柬截發傷神(2)


  五嫂子微笑道:「大姑娘,你是聰明人,有話還要我們來多說嗎?你身上有了這樣一個毛病,你應當格外保重自己。你只管傷心,這病就會加重的。萬一把身子弄壞了,年紀輕輕的,多麼可惜。古言道得好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你無論有什麼打算,第一你應當把這條身子保養好了。我是個笨人,心裡想不開,嘴頭子上也不會顛斤播兩,可是這一個笨主意,我也曉得,第一,就是要身體好。你是聰明人,自己去想想吧,反正你想開來了,可以到書上去找出一些道理來,把我這話比比。青山綠水常常在,人生何處不相逢,往後你遇到了那更聰明的人,一說到五嫂子勸你的話,人家一定也會說是不錯的。」

  她這番話,好像葫蘆牽到冬瓜架裡,有些糾纏不清。不過春華心裡是很明白,她是叫自己等著機會去候小秋呢。這談何容易的事?若是有機會,他也不走了。

  春華心裡在玩味著五嫂子的話,就把眼淚止住,不曾繼續地流下來。姚老太太縮著手到袖子裡去,掏出一方白布手絹,捏成個團團,夾了一點毛巾角,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揩著那淚痕。因道:「孩子,你年紀也不小了,而且你又讀了這多年書,你總應該明白事體。你沒有聽到過算命的給你算命說著嗎?他說,你命好得很,還要先做夫人後做老夫人呢。就是我看你的相,也是載福的樣子,算命先生的話,十個有九個這樣說,那不會假。」

  春華等祖母說完了,呵呵格格,頭在枕上扭著狂笑起來。不但姚老太太呆了,就是五嫂子也有些莫名其妙,她為什麼這樣的傻笑。她狂笑著哎喲了一聲,將身子扭了兩扭,才停住了笑聲。姚老太太道:「你這孩子是怎麼了?發了狂嗎?」

  春華笑道:「我想起一個故事來了。」

  五嫂子暗想,她病到這種情形,還有功夫去講故事呢。便道:「大姑娘還想著故事呢,想著什麼故事?」

  春華道:「據傳說,朱洪武是個癩痢頭。」

  她說了這句話,五嫂子和姚老太太都愕然一下,不想她嘴裡會毫不猶豫地說出這種話來。春華並不理會,接著道:「自然,他那種樣子,什麼人都會討厭的。有一天,他到他姑母家裡去討些飯吃,姑母罵他沒有出息,小夥子不能把力氣換飯,只是和人家討飯吃。朱洪武就笑起來,說是將來他要大富大貴,姑母現在不救濟救濟,將來不要後悔。他姑母見他說這樣大話,更是生氣,順手就在他身後一推。這一推不打緊,他忘了跨過門檻,跌了個四腳爬沙,頭摔在石磚上,竟是整個的把那癩痢殼子落了下來,而且癩痢殼子摔下來,不是原來的髒東西,變成了一隻金碗。朱洪武頭上,倒出現了烏緞子一般的滿頭頭髮。他姑母立刻扶起他來,大雞大肉款待他,後來朱洪武做了皇帝,這位姑媽,封了做姑太后。」

  五嫂子笑道:「這話太有趣,出在什麼書上呢?」

  春華道:「書上哪有這種事情呢?這是後人胡謅的。」

  五嫂子道:「既是後人胡謅的那是笑話了。」

  春華道:「誰說不是笑話呢?笑話雖是笑話,倒也可以騙騙傻子。算命的說我會做夫人,那不說我頭上會落下金碗來一樣的好笑嗎?五嫂子,等我下了床的時候,你可以推我一把,把我頭上這只金碗跌落下來了,我做了皇帝,我也封你做一個皇太妃。」

  說畢,又吱吱地笑了起來。她在這種笑聲裡面,自有那一番指桑駡槐的意味。五嫂子也是聰敏人裡面挑了出來的,一聽她的話音,和她的態度,有什麼不明白,當了姚老太太的面,可不便怎樣的去勸她。

  姚老太太可就忍不住了,歎了一口氣,笑駡著道:「你這孩子,也太淘氣,不是你病了,我就要重重地說你兩句。你一個念書的姑娘,為什麼這樣輕嘴薄舌?而且人好不在貌相,包文正醜的那個樣子,還是天上的文曲星呢。」

  春華道:「你老人家說誰是文曲星呢?」

  只說了這一句,她不肯再說什麼了,突然地一個翻身向裡,就睡了。姚老太太道:「五嫂子,你看這孩子的脾氣,現在是大不相同了,從前並不是這種樣子。」

  五嫂子心裡明白,現在為什麼大不相同的,可是怎能夠說破出來呢?便笑道:「這也是你老人家多心,其實沒有什麼大不相同。不過她不舒服,有些不耐煩就是了。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我也知道她是有些不耐煩,不過這樣哭哭笑笑,好像得了瘋病一樣,這是何苦,我究竟是隔了一輩子的人,上了歲數了,丟些想頭給他們年輕的人。你想,今天的事,要是她娘在當面,那會饒了她嗎?」

  五嫂子笑道:「也就因為你老人家疼她,她就在你老面前撒嬌,要不然,我們大姑娘,不這樣不耐煩的。」

  她兩人這般一問一答地評論春華,春華當是不知道,依然是側了臉睡著。她先是假睡,後來因為自己疲勞過了分,也就真的睡過去了。姚老太太叫了她幾遍,她並沒有答應,這就輕輕地向五嫂子道:「沒有法子,請你看著她一點吧。家裡的事,我也是放心不下,我總也想回去看看。」

  五嫂子低聲道:「你隨便吧。我伺候這位大姑娘,那還是准合她的脾氣。家裡的事,也該你回去料理料理的了。」

  姚老太太向五嫂子招招手,將她叫到面前,然後扶住她的肩膀,對她的耳朵咕噥了一陣。五嫂子聽了這話,倒是大吃一驚,低聲問道:「真是這樣子辦嗎?」

  姚老太太向床上指指,然後扶了拐杖向外走。五嫂子送到大門外,回頭看看人,才道:「娘,我看這樣辦,不大好吧?我們這樣一個聰明伶俐姑娘,那不太委屈一點子嗎?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這件事,外人不知道的,你千萬不要透一點口風。若是讓床上那位知道了,那就走不動,而且以後什麼法子她都會防備的了。」

  五嫂子道:「我哪裡那樣傻,這樣大的事,我敢隨便說。將來事情弄壞,相公見怪起來,我還不能在姚家作人呢。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我也曉得你是不會亂說的,所以告訴你,多請你照應她一點吧,我走了。」

  五嫂子站在門外,望了姚老太太緩緩地走去,不免出了一身冷汗。心裡想著姚老太太告訴的話,覺得宋氏對於親生的女兒,這樣子辦,未免太狠心。本來想把消息轉告春華,可是她聽說媒人到了家,就氣得吐血,比這更要厲害一些的事,怎樣敢說?可是不說,將來事情過去了,春華怪起知情不舉來,那一定是很生氣的。不知道這惡消息,卻也罷了,知道了這惡消息,真叫人為難。五嫂子在門口發了一陣呆,究竟也想不出一個道理來。病人睡在床上,又不便不理會,匆匆忙忙地吃過午飯,就回到屋裡去,找了一點針線活,坐在床沿上做。不時地卻用眼光去看看床上睡的春華,只看她的頭髮,像一捧烏雲一樣,粉團子似的臉,在腮上由皮肉裡透出個個紅暈來。心想,這位姑娘,模樣也好,才學也好,就是性情,本來也好,教她配個癩痢頭的癆病鬼,人心都是肉做的,她是怎樣的不委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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