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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七回 倚枕聽讕言破啼為笑 支床作複柬截發傷神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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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嫂子知道這事要擔一點關係,無如她說得可憐,只好和她答應了。 春華說完了話,又側了身子向裡安睡了一覺。等她醒了過來,已是天交二更,五嫂子靠桌子坐在那裡打盹,地上放個白泥小爐子,微微的炭火,熬著一罐粥。她只哼一聲,五嫂子就驚醒過來,勸她喝點粥。春華想了一想,笑著坐了起來,點頭道:「好的,我應當吃一點,先打起精神來。」 五嫂子將一個茶几搬在床前,先和春華披上了衣服,然後拿了兩個碟子到桌上,看時,是一碟鹹菜炒豆干絲,和一碟麻油浸的五香蘿蔔乾,春華也有三分願意。五嫂子放了煤油燈不點,卻用泥燭臺插了一枝燭放在茶几上,然後盛了稀粥也似的香米粥送到茶几上。 春華真想不到五嫂子這樣殷勤款待,吃著又香又脆的小菜,竟是一連喝了三碗粥。還是五嫂子攔阻著,才放了碗。接著,她把桌上一堆棉衣服推開,裡面竟是藏著一壺熱茶。這又斟了一杯給她喝了。春華剛接了茶,她已經是將爐子上新放的一壺水,傾在桌上洗臉盆裡,擰了一把熱氣騰騰的手巾過來。春華大為詫異,雖然五嫂子向來待人好,也不能有這樣體貼周到,這且擱在心裡,便笑道:「沒什麼說的,將來我和你多磕兩個頭謝謝吧。東西都給我拿來了嗎?」 五嫂子且不答覆,將茶几擦乾淨了,由桌子抽屜裡,取出了筆墨紙箋之類,一齊放在茶几上,向春華抿嘴微笑。春華放下茶杯,合掌向她道謝。 五嫂子拿了茶杯,又把蠟燭彈了一彈燭花,笑道:「這樣你好寫嗎?」 春華將披的衣服,全把紐子扣好,在床頭靠著休息了一會,點點頭道:「稀飯還吃三碗呢,寫一封信,有什麼不成。」 於是挨著身子坐到床沿邊,將墨盒打開。鋪好了紙,提筆蘸了兩下墨,依然放下,手肘撐在茶几上,托了自己的頭,閉著眼睛,只管默神。五嫂子道:「怎麼樣?大姑娘,你不能寫嗎?若是不能寫,就不用寫吧」。春華道:「不是,我總覺得有千言萬語想寫了出來。不過,我又想寫上千言萬語,又能把心裡的話說完嗎?所以我又想著,只寫幾句扼要的話,我回復人家幾個字,也就完了。」 說著,又提起了筆來,打算來寫,可是只把筆伸到墨盒子裡去蘸上了幾下,依然又放下來。這就皺了眉道:「我覺得心裡閉塞得很,有話竟是說不出來了。」 五嫂子便斟了一杯茶送到她手上笑道:「忙什麼呢,你先喝這茶,慢慢地想吧。」 春華果然喝著茶,用嘴唇微微地抿著,心裡是在出神。她突然的將茶杯放下道:「想什麼呢,隨便的寫上幾句就是了。」 你說著話,反手過去,將那蓬鬆的髮辮挽到面前來,一陣的透開了。五嫂子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 春華道:「蓬得我實在難受,亂頭髮只管在背上紮人,請你和我梳一梳吧。」 五嫂子道:「這樣夜深,你還梳頭作什麼?」 春華道:「我已經拆散辮子了,你難道叫我披散頭髮睡一晚不成?」 她這話是很有道理,五嫂子無法可駁。就拿了梳篦來,掀開了蚊帳,站在床後頭,替她把頭髮梳清。春華伸手掏過梳順了的頭髮,將絨繩紮了一小綹。五嫂子站在一邊,卻也沒有理會到她有什麼用意。春華道:「你拿一把剪刀給我吧,我的指甲太長了,要修修。」 五嫂子道:「這樣沒有弄好,又要弄那樣,等我給你先把辮子編好再說。」 春華皺了眉道:「你知道我是急性子的人,為什麼不依我呢?」 五嫂子在今天晚上,本來已是特別殷勤,這點小事,更不忍去違拗了她的意思,就找了把剪子給她。她接到了剪刀,一點也不考量,拿住那綹頭髮。吱咯一下,就剪了下來。五嫂子先是一怔,然而她是村子裡一個富於經驗的女人,立刻醒悟過來。點點頭道:「忙了半天,就為的是這個,還有別的事情要辦沒有?大姑娘,你的身體不大好,你也不應當太勞累了。」 春華笑道:「還有一點事,就是請你替我把辮子編上了。」 五嫂子心裡可就笑著,這年月真是變了,這麼一點小年紀的黃花閨女,什麼都知道,這是誰告訴她的呢?當時她含著微笑,替春華將辮子編好了,再換了一根蠟燭點著,春華似乎已經把那封信的腹稿打好,伏在茶几上,文不加點的就把信寫了起來。那信是: 秋兄左右: 昨奉手書,一慟幾絕,嘔心滴血,突兀成病。所有痛楚,雖萬言莫盡,盡亦何益。茲乘某氏之便,奉上烏髮一仔,詩草一冊,發者示其親,詩則表吾意也。玩之置之,抑生懷而死共穴之,是在足下。至重來之約,一聽諸天,然恐索我於枯魚之肆矣!來使能知我近狀,當可奉告一切,乞善視之。花落水流,我複何言,伏維珍重! 華再拜 她自己看了一遍,又寫了一個信封,將信箋折疊好,塞在信封裡,將筆一丟,人就伏在床上,許久許久不能動。五嫂子又吃一驚,連忙走過來問道:「我的大姑娘,你這是怎麼了?」 春華伏著答道:「這沒有什麼,不過我有點頭暈。」 五嫂子道:「唉!這是何苦呢?我就知道你是太勞累了。既是頭暈,你就好好地躺下去吧,還趴在這裡作什麼?」 春華依然趴在床上,搖搖頭道:「不要緊的,我養養神就好了,我還有一點事要作呢。」 五嫂子道:「還有什麼事呢?我的大姑娘,你自在一點子吧。你真有什麼事,我替你做得了。」 春華道:「那本書,和我這綹頭髮,我要包起來。」 五嫂子道:「這個,我也會做呀。你好好的躺著,口裡說著,我當面照了你的意思來包,你看行不行?」 春華也不曾抬起頭來,隨便地就答應了一聲行。五嫂子略略猜了她的意思,就翻箱倒匣,找出兩塊乾淨布片來,走向床邊問道:「大姑娘,你看看這兩塊布行嗎?」 春華並沒有答應,就深深地呼吸了一下。不想她伏在被上,竟是睡著了。五嫂子呆望了她,許久點了一點頭道:「可憐呀可憐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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