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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五回 綺語何來對聯成罪案 沉屙突染侍疾碎芳心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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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老太太還沒有答言呢,卻聽到重重的兩三下哼聲,由父親屋子裡傳了出來。聽這種呻吟聲,似乎病勢還來得很猛。父親是個勤儉書生,非萬不得已,決不會睡在家裡不去教書的。定了一定神,想著,便是要惹父親的不高興,也管不了許多,父親的病,總是要去看的。於是手摸摸頭髮,也來不及洗臉,就走到父親屋子裡去。只見他半坐半躺地睡在床上,將棉被卷得高高地一疊,放在床頭,撐住了他的腰。他的臉色,有些像黃蠟塗了一樣。只在一夜之間,兩個眼睛深陷下去不少。他兩手按在胸前皺了眉毛,似乎有無限的痛苦,在裡面藏著。他看到春華進來,只看了一眼,依然垂了頭。床面前放有一隻茶几,放著茶碗茶壺之類,小弟弟拿了個布卷的小偶像,伏在床沿上玩,那便是和父親解悶的意思。 春華走進房來,輕輕地行到了父親面前,問道:「爹,怎麼不好過了?」 廷棟哼了一聲,卻不答覆。小弟弟可就答言了。他道:「半夜裡起,爹爹就心口疼起來了。娘說,爹是讓你氣病的。」 春華聽了弟弟這毫不隱諱的言語,再看父親那悶悶不樂的顏色,這話決不會假:唯其是這話不會假,心裡是愧怨交加,恨不得在這地板縫裡,直鑽了下去。自然,臉上也就紅了起來。就在這時,宋氏端了一碗熱湯進來,送到床面前去。小弟弟道:「娘,爹爹這病,不是讓姐姐氣的嗎?這是你說的。」 宋氏回頭向春華看了一看,頓著腳道:「哼!你臉也沒有洗就跑到這裡來做什麼?你老子也指望你伺候他,你少引他生些閒氣,也就是了。」 春華在她的職分上,覺得是不能不來,來了之後,受著這些話,又不能不走開。看看床上,父親是依然皺了眉坐在那裡,當然,對自己還是不大高興,依然是悄悄地出來了。早上梳洗之後,想到父親的病,雖不見得完全是為那兩句西廂氣起來的,但是也有些原因在。何況母親當父親的面,又只管說這話,不由你不頂上這個罪名。於是坐在堂屋裡椅子上,只管發呆。姚老太太拄了拐杖,走到身邊,輕輕地拍著道,「孩子,你怎麼這樣傻,父親不好過,也不進房裡去伺候嗎?」 春華道:「我本來到屋裡去伺候的,不想我一進去,娘就說我,爹臉上也不高興。那樣,不是讓他老人家病上加病嗎?」 姚老太太道:「雖是這樣說,你總也應該進去。你端把椅子在堂屋裡坐著,倒好像是同誰生氣了。你爹病了,你就受點委曲,也算不了什麼。」 春華覺得祖母這話,倒是由衷之言,只好把臉上的愁容,一齊收去。放出很和悅的樣子,走進房去。廷棟已是睡了下去,將身子半側著,有人踏著地板響,便微微地睜開眼來。可是他微微地睜眼之後,跟著便歎上一聲。宋氏坐在靠牆的椅子上,手撐了頭,向床上望著。半晌,歎上一口氣,春華站在屋子中間,看看父親,看看母親,仿佛都為了自己進來,再加上一種不快似的。這真為難死了,不進來看病,是父母要生氣,進來看病,父母還要生氣,這便怎麼辦呢?一陣說不出來的委屈,幾乎要哭出聲來。可是真要哭出來,又怕母親說是不吉利了,所以又趕緊的,自將眼淚忍住了。她默默地站了一會,正不知怎樣的進退是好,恰好外面有人叫郎中來了。 江西人都叫醫生作郎中,這兩個字叫出之後,醫生便可以由人引進臥室,病人家族,就不回避了。宋氏站起身來,狗子將那醫生引進,好在是個斑白鬍鬚的老人,宋氏便招待著坐下,廷棟醒過來,在床上拱拱手。醫生正也是廷棟的朋友,閒談著,問起發病之由。 宋氏坐在對面一張凳子上,就說是昨晚上請客,不免多吃了點酒,回家來,又為孩子們生了氣。春華是閃在母親背後站著,覺得直到如今,母親還認為這病是我氣成的,倒要聽醫生怎樣說。那醫生哦了兩聲,點著頭,似乎有瞭解之意,然後就坐到床沿邊來診過了病人兩隻手脈,回坐到原處,向宋氏點頭道:「你說的話很對,廷棟是個有涵養的人,怎麼倒為了孩子們氣的這個樣子呢?」 宋氏淡笑道:「也總為著孩子們太不聽話了。」 說畢,回轉頭來,向春華看了一眼。 春華心裡不免跟著動一下,想著,有了醫生這句話,自己的罪案,那是更實在了。若是父親為了這病,有個好歹,自己的罪,真是萬古難休。這就情不自禁地向醫生問道:「先生,這不過心口痛的病,不要緊的吧?」 醫生向她看看,見她是個聰明的姑娘的樣子,便答道:「那總要好好地調治。小病不會調治,可以變成大病,大病會調治,也可以變成小病,這是一定不易之理。」 說著,便要了紙筆,就在屋裡桌子上,開過方單,放下筆,然後向床上的病人拱拱手道:「廷棟兄,你這個病,要好好地調養,一回就把病症擋了回去,不要弄成一個胃病的底子在身上,那到了老年,是很討厭的。」 說著又向宋氏道:「嫂夫人,你多分一點心,好好地調養病人,藥方子,那不過是急則治標,樹皮草根,究不是探本尋源的治法。總而言之,家裡那些小小閒事,就不必讓廷棟去管了。」 宋氏對他這話,雖不十分瞭解,可是不讓廷棟再生氣,這可是很明白的說了出來了,就點點頭道:「這個我明白。」 這就回轉頭來向春華道:「聽見了沒有?你們可不能再讓爹生氣了。」 春華覺得母親這種說法,還是不放心自己,換言之,就是自己還會引父親生氣呀。現在當了醫生的面說起來,也無非叫自己多小心的意思。心裡想著,我何曾引父母生氣,父母只管把閒氣向頭上頂著,我有什麼法子。當了醫生的面,不敢作聲,只有低頭忍受了。醫生去後,姚老太太就扶著門進來了,問道:「郎中怎麼說?病不要緊嗎?」 宋氏冷笑道:「我不是郎中,也看得出來,郎中看了這情形,還有不知道的嗎?」 廷棟在床上哼道:「嗐!不用說了,說也無益,我只怪我多麼的沒有涵養,簡直不能含糊過去。」 姚老太太也走到春華身邊,將手摸了她的頭髮道:「好孩子,以後你就不要那樣小孩子脾氣了。」 春華一聽家裡人的口氣,都是把這罪坐實了在自己頭上,自己除了招認,一點推諉的法子都沒有,這真是冤屈死人。在父親屋子裡,為了避諱起見,那是不許哭的,只有低 了頭,壓住胸裡這一腔悲憤,靠了牆站定,這比前日投塘吊頸那種淒慘的味兒,還要難受十倍哩。可是她受著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教訓,她是決沒有一絲什麼違抗的意思呢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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