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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六回 腸斷情書淚珠收拾起 心仇惡客血雨噴將來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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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姚春華鬧了一回當客談西廂詞句以後,她父親就病了。由她家裡人到醫生口裡,都說廷棟是心病,這是很顯然的,她不能不頂著引父親生氣的這行大罪。可是她自己再三想著,《詩經》上的句子,比這風流到十倍的,也不知多少,何以父親還教我念呢?就譬方說大家口頭說的,「一日不見,如三秋兮。」 無論是女人說男人,或者是男人說女人,反正比北雁南飛這句子,總明顯得多。而況北雁南飛,不過言景中之情,更不關痛癢。若說本來就不該看西廂,西廂上的事,也是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也就不應當念《詩經》。我父親這樣生氣,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。春華執著她的見解,在委委屈屈伺候著父親的時候,也是不住地生氣。只是她的見解不行,別人都說她是把父親氣病了的。在她父親病過五六天之後,身體略微舒適一點。春華當著母親在父親面前的時候,找了幾件衣服,到塘裡去洗,經過五嫂子家門口的時候,放下手上提的盛衣籃子,就高聲叫道:「五嫂子在家嗎?」 五嫂子在堂屋裡伸出半截身子來,向她招招手。春華道:「我忘了帶棒槌出來,你借一根我用用吧。」 說著,提了籃子,走到五嫂子家裡來。五嫂子將她拉到房裡,不等她坐下就低聲道:「我的姑娘,那天晚上在祠堂裡對對子,你說了什麼話了?」 春華望了她道:「怎麼你都問這句話,有什麼人對你說了這話嗎?」 五嫂子道:「姑娘你真是年輕的人少經驗。你那天晚上到祠堂裡去,除了客不算,就是我們姚姓自己人,在坐的也是不少。這裡頭總也有幾個念書的吧?你若是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,他們有個聽不出來的嗎?現在我們村莊上的人,哪個不說,你看了風流書,口裡不謹慎,當人說了風流的話,聽以把相公氣病了。」 春華走進屋來之後,就聽了這一套不入耳之言,要解釋五嫂子的誤會,也覺得千言萬語,一時無從說起。而且這誤會也不在五嫂子,她不過是聽了別人的話,特意來轉告的。這真如頂門心打了個炸雷,叫她許久說不出話來,手扶了門,就這樣呆呆地向五嫂子望著。 五嫂子以為她是猶疑著自己的話呢,就正著臉色道:「真話是真話,玩笑是玩笑,這是多要緊的事,我能隨便的說嗎?我索性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,這件事,就是在外姓,恐怕也已經有人在說著了。有道是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里,有這多天了,那還不傳說得很遠嗎?你在相公面前,放孝順一點子吧,他病好了,出來聽到了這些閒話,他又是一場好氣。他是個有面子的人,氣恨了,那是會出亂子的。」 春華不想五嫂子是同黨的人,都說出這樣的話來,這件事,外面飛短流長,不知說了些什麼。可是自己對的對子,並不是見不得人的話,這是冤屈死好人了。心裡只管著急,話又說不出來,只把眼睛裡兩行眼淚,逼得泉湧般的流了出來。五嫂子道:「我想著,你不是亂來的人,必定受了冤枉。可是為了這樣,你是不能不忍耐一點了。有道是,日久見人心。」 春華聽了她躲躲閃閃的這一番話,覺得這不過是面子上的幾句言語,鄉下人懂不得什麼文字上的風流罪過,一定疑心我做了什麼壞事的。這就坐了下來,回頭先向門外看看,然後問道:「村子上人說我……」 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說下去,轉著眼珠,把臉急紅了。五嫂子皺眉道:「我也不能聽得十分清楚。是真說不假,是假說不真,你也不必擱在心上,以後遇事都謹慎一些就是了。」 春華身子向上一挺,板起臉來道:「五嫂子,你怎麼也說這種話起來,你是知道的,我並沒有做過什麼要不得的事,我一家人都說我把老子氣病,難道你也說那種話嗎?」 五嫂子將房門向外虛掩了一掩,然後走近她的身邊來低聲道,「你不要急,我有話對你說。那個人來過一趟,你曉得嗎?」 春華呆了。問道:「哪個來過一趟,我不知道。」 五嫂子道:「他帶了幾樣點心,到你家去看先生的病。偏是在大門口就碰到了師母。師母真抹得下來那面子,就對他說,先生睡在內房裡,不便見學生,擋駕。他怎好意思一定要進去呢?放下東西,自回去了。昨天晚上,天卜下著細雨煙子呢,又刮著風,我坐在堂屋裡織布,聽到籬笆門有人拍了幾下,我問是誰,他很低的聲音答應了。我聽得出他的聲音的,嚇得心跳到口裡,只好摸著去開門。他一個人,右手撐著傘,左手打著燈籠,在燈光下看到他那件竹布長褂子濕了大半截。」 春華點點頭道:「他可憐,為了我的事,他是什麼虧都肯吃的。你沒有讓他進來嗎?」 五嫂子皺了眉道:「姑娘,你那心裡,怎麼不活動一點,還是那樣想呢?我這屋裡還有鄰居呢。斜風細雨的夜裡,我放進一個年少書生進來,你想那成什麼話?所以我當時就埋怨他膽子太大了,若不是彼此都是熟人,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。你有什麼話快說,天色晚了,我是不便請你到家裡去坐。」 春華撅了嘴道:「你這話說的教人家有多麼難受?」 五嫂子道:「事到臨頭,我也實在沒有法子顧他了。他倒好,說是進來有許多不便,也並不想進來,只是來交……」 她說到這裡,突然把話縮回去了。春華將腳微微地在 地面上點著道:「你說呀,他有什麼事交代你呢?」 五嫂子微笑著,搖搖頭道:「你不用發急,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他不過來交代你兩句話,叫你好好地伺候相公的病,娘老子有什麼話,你都忍受了吧。」 春華搖搖頭道:「你這全是騙我的話。他老遠的路,冒風冒雨走了來,就是為了這樣的兩句淡話嗎?你又不是不管我們的事的,以前的事,你和我們幫忙的地方,也就多著啦。」 五嫂子微笑道:「倒是只有這幾句話,不過隔了兩晚,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叫我說出來,我可有些不行。據我想,恐怕他也就是來這一趟,以後不會再來了。」 春華站起來,牽著她的衣袖道:「不行,你得和我說實話。他總不至於叫我逃跑,總不至於叫我尋死,你有什麼不能實說的呢?」 五嫂子沉吟了一會子,料著也是抵賴不了,便笑道:「我告訴你,也沒有什麼不可以,我們有話在先,你不能依了他的話胡來。要不,我就顧不得許多,要對師母說的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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