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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五回 綺語何來對聯成罪案 沉屙突染侍疾碎芳心(2)


  春華聽著父親如此嚴厲的聲音,不由得心裡連連地跳了幾跳,心想,剛才到祠堂裡去的時候,並沒有什麼失儀之處呀,為什麼父親要叫我問話呢?正猶豫著呢,宋氏可就進來了,見她坐在這裡,便道:「你也沒有睡嗎?那很好,你爹叫你去呢。」

  春華料著還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,就大了膽子,隨著母親向堂屋裡走來。只見廷棟臉上關羽一般的顏色,不知是醉了,還是生氣,直瞪了兩隻眼睛看人,兩手按住桌子,坐在正中凳子上。

  春華不敢走近,遠遠地站定,低頭道:「爹叫我什麼事?」

  廷棟冷笑了一陣,然後向她道:「你不知道作女子的,應當目不視惡色,耳不聽惡聲嗎?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接著便是非禮勿言。凡是所言非禮的,當然也就目已視惡色,耳已聽惡聲了。」

  廷棟抖了這一大篇文言,宋氏坐在一邊,只有瞪了眼睛望著,不知他用意何在。春華是明白了,父親是責備著說錯了話。然而自己說話向來是很謹慎的,何曾在哪裡說錯了話呢?心裡是這樣地估計著,自然也答不出什麼話來,只有低了頭站著。廷棟等了許久,見她沒有答覆,這才料著她還沒有懂過來,便道:「你剛才對的對子,有北雁南飛四個字,這是哪裡的出典?」

  春華被這句話提醒過來了,心想是呀,我說的是西廂上的句子。當時很大意,隨便地就說了出來,倒沒有料到父親把這個錯捉住了。立刻心裡亂跳,臉紅起來,微微倒退了兩步,答不出一個字來。可是關於詞章一類的書,究竟是看得不少,停一停,心裡就有退步了。便答道:「這用的是漢武帝秋風辭的典。」

  廷棟道:「秋風辭上,有北雁南飛的話嗎?」

  春華道:「我仿佛記得頭兩句是『秋風起兮白雲飛,草木黃落兮雁南歸』。我就稍微改了一改。」

  廷棟冷笑道:「滿不是那回事。那麼,碧雲黃葉四個字,也是由草木黃落上生出來的嗎?」

  春華道:「這是范仲淹的詞句,『碧雲天黃葉地』。」

  廷棟鼻子裡哼了一聲道:「你倒推得乾淨?這分明是碧雲天,黃花地,西風起,北雁南飛,變下來的,我有什麼不知道。我一班朋友,為了打燈謎,常弄這西廂上的句子。我也從朋友口裡,早領略了。你一個小姑娘,竟會看這樣的淫詞豔曲。而且在大廳廣眾之中,把書上的話,向人對起對子來。我姚某人的女兒,就是這樣高談風月,先就治家不嚴,還有什麼才德去教育人家的子弟?我真昏聵糊塗,直到如今,我才知道你是這樣的不成器。完了完了,還有什麼臉見人?」

  說著,將頭昂首,望了屋樑,連連搖擺了一陣。宋氏先聽到他大套的論文章,本來是莫名其妙,後來在廷棟口裡,聽到西廂兩個字,這就有些明白了,這是年輕人看不得的一部書,過年的時候,賣年畫的,有那張生跳粉牆的圖,不就是說著西廂這一件事嗎?這就插言道:「我早就說了,女孩子要她念什麼書?你不相信,說古來女子,認得字的很多。又說現在女孩子還有學堂可進呢,念了書還可以懂道理。你看,懂得什麼道理?聽說你還買了些什麼時務書給學生看,都講的是些什麼男女平權,維新自由。她當然也就看到了。現在你自己也覺得是弄出笑話來了。」

  廷棟手將桌子一拍道:「世未有不能教其子而能教人之子者,休矣!我不教書了。」

  宋氏淡笑道:「你不教書,人家都知道了,那不但是羞一,羞二羞三還不止呢。俗語道得好,女大不中留,我早巳也就告訴過你了,你不信我的話。這丫頭,多留在家裡一天,多讓父母擔一天心的,不如早早地送出門去了好。」

  春華聽了,很不服氣,就正色向宋氏道:「娘!你為什麼說這樣的話?我有什麼事讓父母擔心?」

  廷棟本來氣極了,只是女兒不過是文字上的罪,不便怎樣大發脾氣。現在見春華對母親頂起嘴來,這顯見得她是越發的不受教訓。於是用手將桌子一拍,自己突然站起來,瞪著眼道:「早知道你是這樣不成器的東西,倒不如讓你在塘裡淹死了是乾淨。」

  春華的小弟弟,見父母都在罵姐姐,早是藏在門角落裡,不敢出面。這時,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自然,是大大的吃上一驚了。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,顛倒著搶出來,問道:「又是怎麼了?罵得這樣大哭小叫。」

  原來春華也嚇得半側了身子,向著牆角揩眼淚呢。宋氏早是把兒子抱到懷裡,輕輕地拍著,連說不用害怕。廷棟依然懸兩手按住了桌子,向春華望著。姚老太太道:「到底怎麼回事,好好的會這樣鬧了起來?」

  廷棟一想,這一番緣由,要告訴母親,恐怕是鬧到天亮,她還不能清楚,就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老人家不用問,總算是我教導無方。」

  說畢,向春華喝道:「你還哭什麼?我的話冤屈了你嗎?若是你還小兩歲,我的板子,早上了你的身。以後有兩條路,你自己去選擇。一條是從今日起,你要改頭換面,好好地做一個人,以前的種種,譬如昨日死,我也就予你以自新之路,既往不咎。其二,就是乾乾淨淨,你死了吧!」

  說畢,掉過臉來向宋氏道:「我把這丫頭交給你了,你要好好地嚴加管束。」

  春華真不料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,這比打了一頓還要難受,便將身子扭轉來,向廷棟正著臉色道:「爹爹教訓得我極是正理。既然我是這樣不成器,我不願再讓父母為我擔心。我情願照著爹爹第二個辦法,死了吧。」

  姚老太太啊了一聲。廷棟鼻子裡哼了兩下,只是冷笑。宋氏懷裡抱了孩子,可就輕輕地向她喝道:「你願死,我還不許你死呢。我沒有錢給你買那口棺材,要死你到管家去死。從今天晚上起,你就在我一塊睡,我得看守著你:「春華低聲撅了嘴道:「一個人決心要死,旁人也看守不了許多。」

  宋氏偏是聽到了,就接著嘴道:「為什麼看守不了許多?我要把你送上了花轎才放手呢。」

  春華心裡一轉念,父母都在氣頭上,我站在這裡做什麼,越站在這裡,不是越得挨駡嗎?於是不和母親再分辯,悄悄地走進屋子裡去了。不料她母親是說得到做的到,也就跟著走進房來,這天晚上,她果然就和春華同床睡了。

  當春華受著父親那樣嚴厲的申斥以後,本來就覺得家庭管得這樣緊,自己常夢想著怎樣可以出頭,於今是沒有指望了,確是死了乾淨。及至母親同到屋裡來睡,尤其是增加了她心裡的厭惡不少。心裡默想著,今天晚上,母親必然是時時刻刻留心的,無論如何,也尋死不了。到了明天早上,她安心睡了,我再作計較,今天晚上,我可以放頭大睡,讓她摸不著頭腦。她如此想著,也就側了身子向著床裡,閉上眼睛,安心睡去。不想這天晚上的兩件大事,印象太深刻了,睡在枕上,少不得前前後後的想去。唯其是前後的想著,就睡不著覺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宋氏安心睡去的時候,她也不能不安然睡去。及至醒來的時候,已是紅日滿窗,母親端了條高凳子,放在櫥子邊,她爬上櫥子頂去開瓦罐子拿東西。這瓦罐子裡放的是陳茶葉,家裡有什麼人害病的時候,總要取點陳茶葉泡茶喝。另一個小的瓦罐子盛著冰姜,也是常為了病人取用的。睡在枕上,見母親用茶碗蓋托些陳茶葉下來,上面也放了兩塊薑。昨天祠堂裡請客,剩下葷菜不少,都搬回來了。祖母上了年紀的人,總是嘴饞,大概又是昨晚上吃傷了食,今天病倒了,這倒不能不起來看看。於是穿衣下床,就向祖母屋裡去。

  可是走到堂屋裡時,祖母剛是在神龕上爐子裡上了三炷香,扶著拐杖,半伸了頭,向著佛像,念念有詞。她好好兒的,是誰病了?姚老太太回轉頭來看到了她,便點著頭道:「孩子,不要淘氣了,你爹病了。有道是家和萬事興,家裡喜歡生閒氣,那總是不好的。」

  春華為著婚姻的事情,雖然對家裡人全覺得不滿,可是她是個受了舊禮教洗禮的人,一聽說父親病了,心裡先軟了半截。手扶著房門,要出來不出來的樣子問道:「好好的,怎麼就有了病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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