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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五回 綺語何來對聯成罪案 沉屙突染侍疾碎芳心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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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其問,只有李秋圃心裡很明白的。他知道春華所對的,出自「碧雲天,黃花地,西風起,北雁南飛。」 一個道貌岸然的父親,怎會讓姑娘肚子裡有了這樣的句子。莫說是崔鶯鶯,便是李清照這種才情的女人,也不會讓廷棟許可。他眼見廷棟紅潮上臉,那決不是酒醉,若是只管這樣的鬧下去,也就是更讓老夫子不堪罷了。便向大家笑道:「據兄弟看來,我們都有些不恕道。大家有吃有喝,只管逼人家十幾歲的小姑娘,既作詩,又對對子。現在,我喝一杯,謝謝賢侄女。」 說著,他首先端起杯子來,舉了一舉,然後喝下去。大家看到秋圃有收場的意思,也就不便再考試春華了。春華只覺自己得意,當了許多老前輩,可賣弄了一番。因之大家雖不考試她了,她還是喜氣洋洋地坐在父親身邊。 廷棟陪了大家吃了幾口悶酒,肚子裡不斷的打腹稿,終於想出兩句話了。笑道:「詞章這種東西,不過文人的末技,便學習得好了,也不見得有什麼用處,所以我對於這事,卻不怎樣的注重。可是年輕的人,貪那些書上文句漂亮,總是自己偷著看。在功課以外,我不能一個個查他們看的是什麼書,也就只好放任了。」 秋圃道:「詩詞可以陶冶人的性情,學些也不妨。孔夫子就勸他的學生,小子何莫學乎詩?《詩經》第一章,就是『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』,聖人都不以這個有礙學業,老夫子說,放任一點,這倒是有理。」 廷棟正覺得自己說了許多,依然沒法解釋,何以讓女兒看熟了害!不管那些我再到祠堂裡去。」 說畢,轉身就要走。 五嫂子一把將她扭住,發急道:「我的姑娘!這不是要我好看嗎?我不該多嘴告訴你這些話。」 春華道:「我不到裡面去,只在祠堂門口趕上他,說兩句話。」 五嫂子拉住她哪裡肯放,因道:「大姑娘,你怎麼了?你是個念書的人,什麼事不明白!你若是到祠堂門口去攔住他,深更黑夜,那成什麼話?我的大姑娘,你不能叫我為難呀。」 兩個人正在桔子林裡拉扯著呢,卻看到林子裡面,又射出一星燈火,這正是春華家門所在,五嫂子拍了她肩膀一下,低聲道:「師母追出來了,快回去吧。」 春華沒法,只好勉強地讓五嫂子扯了走。當她走到家門口的時候,果然宋氏兩手捧了一盞料器罩煤油燈,斜靠了門框站定,自然是一種等人的樣子。春華心裡想著,這若不是自己的母親,真可以伸過頭去,撞她幾下,女兒和母親,有什麼深仇大恨,何必苦苦的這樣監督著?慢慢地走到了大門口,宋氏便問道:「回來了嗎?」 春華沒有作聲,低了頭站在一邊。五嫂子舉著燈籠,走近一步道:「我們慢慢地走著,帶說著話,所以久一點,你真是心疼姑娘,還到大門口來等著。」 宋氏道:「天不早了,十幾歲小姑娘在外面走著,作父母的,怎能不擔心?」 說著,她舉了燈在前面走。春華走到堂屋來,見正中桌上,擺著蓋碗茶,又有瓜子芝麻糖片兩個碟子,那分明是在堂屋裡待過客了。既是待過客,所待的一定就是李小秋,五嫂子說的話,並沒有錯。心裡本來十分煩惱,看到母親這番做作,更不知道心頭這腔怒火,由何而起,立刻搶進臥室去,就倒在床上睡覺。姑娘們是沒有什麼威風可以對付她的敵人,不是哭,就是睡悶覺。 宋氏料著今晚上這著棋,大煞風景,是傷透了女兒的心。唯其是女兒不快活的樣子全露了出來,這也更讓她知道女兒變了心。只要女兒回來,母親算是占著了勝利,她也就不來過問春華的事了。春華在酒席宴前,小小地露了一點才華,本來覺得很高興,尤其是看到李秋圃那個人,倒藹然可親,青年人若是有這樣一個老前輩來管著,那是很可樂的事情。不料自己在那裡賣弄才氣的時候,卻中了母親調虎離山之計,早知道那麼著,我就不作詩,不對對子,老早的沖了回來,見著不見著,交談不交談,也不要緊,只是猜破了母親這條計,心裡也痛快些。她想到這裡,捏了小拳頭,不免在床上連捶了幾拳,將腳還登了幾登。 就在這時,有人咦了一聲道:「這孩子怎麼了,一個人發急?我聽說你在祠堂裡當眾題詩,人家都誇你的才學呢。」 這又是那位積世老婆婆來了,春華抬頭看了看,依然躺著。姚老太太可不是說了就走,她也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了。春華道:「奶奶,你在這裡坐著,看著我嗎?我也不能天天尋死呀。」 姚老太太道:「你這孩子,是怎麼樣說話?你這屋裡,難道還不許我坐嗎?」 春華道:「我心裡煩悶得很,我要好好地睡一覺。」 姚老太太道:「你睡你的,我也並不打攪你呀。」 說著話,她放了拐杖,在懷裡掏出小弟弟的一隻鞋底,上面繞著麻線租長針。透開了針線,在老人家那個斑白的髮髻上,取了一根錐子,錐著鞋底,穿針引線起來。那長針上的麻線,長到兩三丈,因為打鞋底是要一線到底的,這麻線不能剪斷,所以穿過一針之後,老太太左手捏著插了錐子的鞋底,右手拉著麻線,窸窸窣窣的作響。 江西人說老太太打鞋底,有兩句歌謠,是「一夜窸窣,打了一針多」,這一分累贅,可想而知。然而唯其是累贅,這有閑階級的婦女們,倒可以借此消磨歲月。平常春華看到婦女們打鞋底,是司空見慣的事,倒沒什麼感覺。今晚上正是想定定神,偏是老太太在這裡打鞋底,分明是表示著不能走開,那麻線穿過鞋底的窸窣之聲,送到了耳朵裡來非常之煩膩。自己在床上輾轉了幾回,實在睡不著,只好坐了起來。撅了嘴道:「你老人家總不能看守我一夜到天亮吧?你走了我就尋死。」 姚老太太微笑道:「你這孩子著實有些淘氣。你睡你的覺,我打我的鞋底,與你兩不相干,你為什麼不讓我在這裡坐?」 春華道:「你是到這裡來坐嗎?你是怕我尋死,在這裡看守著我呀。」 姚老太太道:「這是笑話,為什麼老怕你尋死呢?」 春華淡淡的笑道:「我心裡明白,大概你老人家也明白,就是你老人家不明白,我媽也會告訴你的,現在家裡人把我當個賊來看待了。其實那是過餘的,我何至於到這個樣子?」 她說著話,坐到桌子邊來,打開抽屜,拿出一大疊書本,放在桌上,一本本地清理了一陣。依然放到抽屜裡,再打開別的抽屜,重新拿出一疊書本來檢查,似乎有這些個書,她不知道看哪一本是好。最後她擇定一本書,展開來翻了幾頁,可是也不知道書上有什麼言語,引起她不快活,她兩手將書一攤,伏在桌子上睡起來了。 姚老太太坐在旁邊打鞋底,冷眼是看得很清楚,覺得她雖不至於要尋死,可是她心裡那分難受,也就情同害病了。老人家就是碎嘴子,有話哪忍得住,便向她道:「你今天喝酒喝醉了吧?我看你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呢?」 春華依然是將頭枕在手臂上答道:「對了,我喝醉了,但是……」 她的話沒有說完,只聽到堂屋裡有父親很嚴重的聲音,問道:「春華呢?」 母親在外面答道:「回家來就遛進房去睡了。」 又聽到父親道:「不管她睡沒有睡,叫她來,我要問她的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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