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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四回 見面恨無言避人誤約 逞才原有意即席題詩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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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嫂子到頭進屋子,就不向前了,由著春華一人到擺宴的二進屋子去。春華站在滴水簷下,叫了一聲爹。廷棟這就走向前將她引著到三席面前,各道了一個總萬福,依然引到自己這席來在手邊設了座,讓她坐下。當她在滴水簷下,心裡還存著個疑問,小秋在這裡,他看到了我,是種什麼情形呢?及至三個席面都走遍了,卻不見小秋在座,這倒奇怪著,難道他今天竟是不會來嗎?怪不得父親叫我來了,原來是這位冤家不在座呢。於是帶了愁容,坐在那裡沒有作聲。 廷棟這就道:「各位老伯說你會作詩,要當面考你一考,這就應該你出醜了。」 春華這才明白,叫自己出來,為的是這件事。但是看看上座坐的那位李秋圃,正是自己心裡所盼望的公公,而事實上所做不到者。今日當了他老先生,應當用盡自己的能力,來賣弄一下才好。便站起來低聲道:「那就請各位老伯出題吧。」 當她出來的時候,李秋圃早是把他那雙飽經世故的眼睛,仔細地端詳了一下,見她那圓圓的面孔上,透著那鮮紅的血暈,一雙細長的烏眉,和那很長的睫毛,配著那黑白分明的眼珠,在那忠厚長者之相以內,乃帶著幾分聰明外露。便笑道:「請坐下。說到考就不敢當,就請小姐自己選題吧。」 廷棟笑道:「若是由她自己選題,她可以把她自己的窗課出來搪塞的,豈不有負各位的期望?還是請哪位出一個題吧。」 大家虛讓了一下子,都請李秋圃出。秋圃見這女孩子微鎖著眉頭,低垂了眼皮,心裡也就想著,他和小秋的事,那是她知我知,自己出來題目考她,有些不妥,便向側坐的吳師爺笑道:「有勞吾兄代擬一個。」 吳師爺見他真不肯出題,就偏頭呆想了一想:出得太難了,未免要人家小姑娘為難;出得太容易了,也許小姑娘都會笑我是飯桶。正出著神呢,卻看到下方燭臺上的蠟燭,結了很大的燈花,笑道:「大姑娘,我出一個燈花題目吧。若嫌不妥,那就另改。」 春華坐著呢,又站起來,低聲笑道:「老伯既出了題目,怎好改得?」 說畢,她微咬了下唇,低著頭,便有個思索的樣子。那舉人便用手輕輕拍了桌子道:「不忙不忙,你只管坐下,慢慢地想。」 春華答應了個是字,低頭坐下去。她抬頭一看燭花,又向秋圃很快地看了一眼,臉上忽帶著笑容,似乎她已經胸有成竹了。這就回轉臉下,低聲叫著爹道:「我做了一首《五絕》,也可以嗎?」 廷棟道:「《五絕》也不見得比別種詩容易做。但是不會作詩的人,這只二十個字,湊字就好湊了。你先做出看看。」 春華心裡一面構思,一面走到父親屋子裡去,不一盞茶時,用一張素紙寫好了,拿來兩手送給父親。廷棟看了,臉色卻帶了喜容。吳師爺料著有點詩樣,是不怕看的,便笑道:「我要先睹為快了。」 於是就伸手將詩稿接了過來,一看之下,拍著桌子伸了腰道:「這真是家學淵源了。我來念給諸位聽。題目是《宗祠盛宴,奉各世伯召試,以燈花為題,即席呈正》。詩是……」 說到這裡,將聲音放得沉著一點,念道:「『客情增夜坐,好事報誰家?未忍飛蛾撲,還將紈扇遮。』雖然只寥寥二十個字,用事,命意,都很不錯呀!」 他念的時候,大家都側耳而聽。念完了,那位不大開口的副榜,這也就將頭左右連晃了七八下,微笑道:「雖然用字還不無可酌之處,以十五歲姑娘,在這倉促之間,有這樣的詩,吾無問然矣。」 說著隔席向廷棟拱手道:「可贊可賀。」 那舉人接過詩稿去,將筷子頭在上面畫著圈圈,笑道:「這詩還得我來注解一下呢:這未忍飛蛾撲,還將紈扇遮。不是讚美秋圃翁這次為姚馮二姓釋爭而發的嗎?」 秋圃原來也只想到詠燈而詠到燈蛾,也是常事,現在一語道破,立刻想著果然不錯。不覺連鼓兩下掌道:「姚小姐如此謬贊,幾乎沒有領悟,慚愧慚愧!這決不是小家子氣派,加以磨琢,前途未可限量,我要浮一大白了。」 說著,端起面前的酒杯子,昂頭一飲而盡,還向春華照了一杯。春華得了他的許可,心裡這分兒歡喜,還在秋圃之上,便揚著兩眉,站了起來。吳師爺也湊趣道:「這詩分開來看好,一氣念之也通。就是說,夜坐深了,見著燈花,問它是報誰家的喜信呢?因為燈花之可喜,也就愛護它,不忍飛蛾來撲了。大家同飲一杯吧。」 於是大家都舉了杯子,向著春華。春華連說不敢當,舉杯相陪,呷了一口放下。廷棟看得女兒如此受獎,也是樂著收不起笑容來。 秋圃這時很高興,斟了一杯酒略舉了一舉,然後放下。笑道:「姑娘,我敬你一個上聯,不嫌放肆嗎?」 廷棟笑道:「秋翁太客氣,就出個對子她對吧。」 秋圃詩興已發,也不謙遜了。便笑道:「借姑娘名字人題了。」 於是一個字一個字,從容清楚地念道:「酌酒駐春華,莫流水落花,付大江東去。」 全席陪客的人都說好,善頌善禱。秋圃又端起杯子,向春華舉了一舉笑道:「聊表微意!」於是將酒喝了。 廷棟道:「秋翁,她不過是個晚輩,何必這樣客氣?」 回頭向春華道:「你對上呀!這要考倒你了。」 殊不料這上聯,正觸動了春華的心機,便低聲將上聯念了一遍,問廷棟道:「是這十五個字嗎?」 廷棟說是的。 春華道:「我想大膽一點,也借用老伯的台甫兩字,不知道……」 秋圃笑道:「那就好極了,必定這樣,才和上聯相稱呀!請教請教。」 春華笑著站立起來,偏向廷棟道:「我還有去寫出來吧,不敢叫老伯的台甫。」 秋圃笑道:「你只管說,不要緊。就是古人,也諱名不諱字,大概你用的是秋圃兩個字。這二字是我的號,念出來何妨。」 舉人也道:「對對子,最好是脫口而出,你就念起來吧。」 春華聽說要脫口而出,自己也很想賣弄一下自己的才思,是怎樣敏捷,就念道:「吟詩訪秋圃,又碧雲黃葉,見北雁南飛。」 她念完了,大家聽到這句子的渾成,都不免齊齊地喝了一聲彩。吳師爺將筷子敲了桌沿道:「好一個又碧雲黃葉,見北雁南飛,這上一下四的句子,不是對詞曲有些功夫的人,是弄不妥當的。只看她下這個又字,對秋翁莫流水落花的那個莫字,恰恰是相稱。至於字面工整,那尤其餘事了。好極好極!」 他這樣讚不絕口,可是廷棟聽著,就二十分地不高興。他在當年下省赴鄉試的時候,和一般年輕秀才在一處,也曾把豔詞豔曲,看過不少。尤其是《西廂記》這部書,念得滾瓜爛熟。 他現在是中年以上的人,而且還有點道學的虛名,就十分反對這些男女才情文字。不想自己的女兒,當了許多人的面,竟會把《西廂記》上的北雁南飛對了出來。自己教訓女兒,是怎樣教的,教她作崔鶯鶯嗎?廷棟越想越不成話,心裡頭慚愧,臉上就紅了起來,人家儘管繼續的誇讚春華,可是他自己就連說不敢當的話,也不會說了。可是春華被人稱讚著,還是滿臉的喜色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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