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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三回 瀝血誓宗祠通宵備戰 橫矛來俠士半道邀和(3)


  可是在兩邊和事老還沒有散開之先,不知這幹河灘上,從什麼地方,擁出來了一群人,都是黑衣短打,各背了來福槍在身上,看看約莫有十四五個人。當頭一個,是個圓臉大耳的胖子,頭上紮了青布包頭,身上緊緊地束著白板帶,斜背綠皮套子的橫柄大砍刀。手上也握了一根一丈多長的紅纓竹矛。足下登了快靴,腿上紮了裹肚。一看之後,便不是尋常意味。於是姚馮兩家有習過武藝的,先就不約而同的,向他注意看了去。

  那人看到幹河灘上,有一塊石頭,就聳身向上一跳,因叫道:「姚府上的人,同馮府上的人,都聽著!我是個行伍出身的人,以前是專喜歡打抱不平。可是到現在我明白了,強中還有強中手,究竟打不是公平的事。有力的佔便宜,無力的吃虧,鬧得不好,不平的事,是越打越不平。你們兩姓,為了一點小事,這樣打起來,其實事主不過一兩個,成千成百的人,跟著裡面受累。輕是受傷,斷手斷腳,一輩子都殘廢了;重就是枉送了八字,那不相干的事主,也決不會向你多謝一聲。所以我特意邀了十幾名弟兄出來,給你們勸和。你們若不相信我的話,我略微顯一點手藝諸位看看,然後再說。」

  說著,端了那長矛子在手,叫道:「你們不都用的長矛子嗎?矛子使的最長的,越算本事到家。我不敢怎樣誇嘴,我使一丈六尺長的矛子,諸位的矛子,比我長的,自然是有,但是恐怕不能像我這樣的使。」

  他說著,將矛子一倒,兩手橫拿著,作了一個八字樁,將矛子一伸,兩腳併攏,向前一跳,只這樣三跳,已經到了岸上。只見矛尖到處,那排列著的草人,卻狂風卷著的一般,接二連三的向半空裡飛去。他先挑的姚姓陣前的,轉身又去挑馮姓陣前的。挑完了,他大聲叫道:「這不算,草人胸前,都貼了一張白紙,上面畫了一顆紅心,請你大家看看,我的矛子尖頭,是不是都紮在紅心上?」

  兩姓陣上,有好事的,果然撿起來看看。可不是依了他的話,矛尖都紮在紅心上。大家齊齊地喝了一聲彩。

  那人又叫道:「這不算什麼,我還有點小玩藝,索興獻醜吧。」

  說著,將腰帶下的衣襟一拉開,露出一隻皮口袋。打開皮口袋,拔出一根一尺長上下的六輪子手槍來,叫道:「我一槍打中一個草人。」

  說著,啪啪啪,東西兩岸,各放了三響。兩岸的人,雖沒有看清是不是就打中了,然而有了他使長矛子的本領在先,大家都相信了。

  他又道:「各位朋友聽了,你們姚馮兩家都是我的好朋友,和誰我也沒有仇恨,但是我就因為都是朋友,不願你們殺人流血。各位聽我相勸,收陣回去,三湖街上,有茶館有酒館,許你們兩家懂事的人出來說理,說不好?縣有縣衙門,府有府衙門,許你們打官司。現在,我要多一點事,在河裡把守住,不許你兩家過河。弟兄們,先放一排槍。」

  這句話說畢,那十來個穿短衣,手捧來福槍的人,都是早巳預備好,只聽了這聲令下,十幾隻槍口,統通朝著天,哄咚咚一聲,半空裡起著雲霧,將樹林子裡的烏鴉,驚得呱呱亂叫地飛了起來。

  這姚馮兩姓壯丁,真想不到半路裡會殺出這樣一支人馬,還是上前呢?還是退後呢?大家都面面相觀,不敢作聲。加之兩邊那些穿長袍馬褂的人,依然還是在攔阻著,也不便向前沖去。準備著啟釁的兩個扛秤人,也有點猶豫。他們都想著,假如抬出秤去的話,那胖子決不會放鬆,必然開槍,所以也是站了沒動。在大家這樣的僵持程度之下,那胖子放下了矛子,先後跳上兩邊河岸,只管抱拳作揖。

  等他走得近前,有人認得他的,這卻看清楚了,不就是三河街厘局上的李委員老爺嗎?他一改了裝束,卻叫人認不出來了。他雖然不管地面上的事,然而他究竟是個官,官出面調停這件事,而且是武裝的,縱然不必尊重他的話,可也決不敢冒犯他。因之大家不敢下河的心事,又增長一倍了。在兩岸勸和的紳士,看了這個情形,也就料到他們必定是軟化了,這就也跟了作揖打拱,要求兩姓的人,都各退後幾十步,讓和事人再來勸解,萬一不成,二姓再來交手,總也不遲。

  大概又因為馮姓這面,士氣要差點,索興從這面人手,大家硬逼著馮家先退下去四五十步。姚家出來,懷著一股不平之氣,勢子是很勇猛的,先是經人在幹河裡一攔,已經減下去三分銳氣。後來馮家的陣勢又先退了,分明是敵方已經讓步,能夠不打而得著勝利,那也是好事,於是他們在和事人勸解之下,半推半就的,也就退了二三十步。兩方面本來相距有幾十步路。再從兩邊後退,這就有了一百步以上了。

  在姚氏這面,姚廷棟那斯文一派的人,又是五十附近的本族相公,本不在上陣之列。但是他想到這回械鬥,姚氏和馮氏,眾寡懸殊,凶多吉少,他只好將性命抓在手掌心裡,也上陣來觀戲。眼睜睜死傷遍地,是有傷不忍之心的。及至幹河裡出來一批強硬的和事老,他卻出於意料以外,心裡想著,能夠不打也罷。後來站在陣勢後面,看得清楚了,這個紮包頭著短衣的胖漢子,正是自己的好友李秋圃,他驚奇到了萬分。不是為了陣勢擺在前面,早就搶過去說話了。現在兩方陣勢退遠,和事人已正式勸和了,他是萬萬地忍耐不住,於是搶了上前,深深地向秋圃作了三個大揖道:「不料我兄身懷絕藝,豈古劍俠之流歟?」

  秋圃笑道:「這可不敢。不瞞廷棟兄說,我是學劍不成,一行作吏。說句放肆的話,總算是將門之子。現在也來不及說閒話,就是請兄台擔一點擔子,把貴族的人勸了回去吧。馮姓那邊,若是虧理的話,有我姓李的出來做主,准保他們退讓,總讓府上人過得去。這件事的根由,我大概也知道一點,我既出面做和事人來了,我決不能做不公平的事。」

  廷棟道:「你老哥一來,我看到了,真是喜從天降。好,那就是這種說法,我擔著擔子,去勸他們。只是請你老哥還要到馮姓那邊去,請他們見諒。」

  李秋圃見這邊有了著落,心裡大為高興,立刻就跳到對岸,去將馮家人的來路攔住。馮家人本來就有幾分怯,看到李秋圃軍人打扮,又帶了十幾根槍來,這來勢就不善,先不敢惹他。

  及至秋圃擁到了面前,他先喊道:「馮府上的人,都是我的好朋友,我知道的,你們全是有志氣的男子漢。要說打架,那就應當一個對一個,兩個對一雙,倚仗人多打人少的,我想各位好朋友,一定不願意的。我不是來幫拳的,我是來勸和的。勸和的話,我們和事人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,各位覺得我們所說的話不錯,那就和了吧。若是各位不願和,我就不願你們有幾個人打一個的事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,看看馮家人的陣勢,已經有些混亂,越是覺得可以用大話來壓他。便反過手去,握了背著的彎刀柄,作個拔刀要試的樣子。在馮家陣勢裡,自然也有幾個紳士,他們早是將李秋圃看出來了,委員老爺親自出來調停,不能不理會,就也迎上前來,和他理論。秋圃遇到了長袍先生,就不說強話了,也是把婉勸姚家的話,向他們說著。那幾位紳士,就不能和廷棟那樣能擔承責任,說是要和大家商量。

  秋圃一面勸他們,一面向大路上望著,忽然哈哈一笑,向前面一指道:「現在,你們不能不回去,一個有力的和事老來了,他的本領,比你們的本領大得多,你們不能不怕他呀!」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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