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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四回 見面恨無言避人誤約 逞才原有意即席題詩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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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樣的緊要關頭,誰都不免帶些恐懼的心理。李秋圃橫矛發彈鬧了一陣子,自然也是一副緊張的態度。這時,他忽然手指前面大路,哈哈大笑起來。馮姚兩家,預備作戰的整千壯丁,也都呆了。果然在桔樹林子外的大路上,有一批人簇擁著一乘四人大轎,飛奔了來。只看那轎衣是藍呢的,抬轎的轎夫,又穿上了號衣,便是官來了可知。而且那些護從戴著紅纓帽;短衣的,是對襟嵌紅字;長衣的,也加上一件勇字兒的背心。在鄉下人的經驗上看來,一望而知是縣官來到。 那種帝制時代,一個縣官下了鄉,那是了不得的事。便是受壓迫慣了的百姓們,見著了官,也不明是何緣故,都軟弱下來。說時遲,那時快,那一群護從擁著到了幹河岸上。大家在轎子燈籠上,和隨從的號褂上,都看到了新淦縣正常的字樣,不是縣官是誰?老百姓罷了,姚馮兩家的紳士,面面相覷,真不知如何是好。隨從們喊了一聲住轎,新淦縣知縣黃佐成戴了翎頂大帽,穿著補褂,由轎簾子裡鑽出來,遠遠地看到李秋圃,就大步迎上前去,深深地一拱到地,舉手平額道:「秋圃翁,這樣慷慨解危,不但是救了兄弟的前程,而且免除了無數的人命,我這裡先叩謝。」 秋圃道:「縣尊,現在不是我們講客套的時候,先請你老哥把這兩姓的人斥退了要緊。」 黃佐成立刻掉過頭來,向跟班道:「帶兩姓的房族長問話。」 在那時衙署裡那些皂役們,最會裝腔作勢,縣大老爺的憲諭傳下來了,大家就齊齊地吆喝了一聲。二三十個衙役,分作了三股,有的侍候著老爺,有的去傳人。跟班的將帶來的皮搭椅子,在沙灘上支了起來,替老爺設了座。拿著皮鞭板子的衙役,分著兩行,在椅子前面,八字排開。黃佐成因秋圃在這裡,他雖不是正印官,也是候補知縣的資格,彼此身分一樣,不便坐下,只站在椅子邊。這時,那兩姓的族長已千真萬確地證明了是縣太爺下鄉來了,決無在父母官面前械鬥之理,既不能打,這就要搶著做一個原告。所以在衙役們還沒有走到兩姓隊裡去傳人的時候,兩姓的紳士們,已經走到縣官面前來了。這兩姓的房族長,除了幾個秀才監生恭身作了兩個揖而外,其餘的都跪在地下。 黃佐成紅著臉喝道:「你們這兩姓,無故聚著千百人,預備殺人流血,這還有王法嗎?除了你們是有心要造反,怎會有這樣大膽?」 兩姓的人,異口同聲說不敢。 黃佐成又向那些秀才監生道:「各位也是頂了朝廷功名的人,清平世界,揭竿而起的,鬧上這些個人動刀動槍,這成何體統?各位這還是在自己家裡,就是這樣子胡鬧,假如有一天為朝廷出力,或治一縣,或治一府,也能讓百姓這樣鬧去嗎?我限你們立刻把兩姓的人一齊退下去,你們做房族長的,只派幾個年老的,押隊回去,其餘的都隨我到三湖街上去,我要把你們這兩姓的事,公平辦理。」 那些做房族長的人,無非是被眾人所迫,不得不隨聲附和,明知械鬥之後,還是他們見官見府。於今能消患於無形,總是幸事。所以大家就當了縣官的面,推了幾個年老的人,押隊歸族,其餘的人,都站在河岸上。 黃佐成道:「你們兩姓的人,都應該明白,今天不是李老爺這樣親自出來同你們講和,派人送信給本縣,那麼,你們打起來了,不定要死傷多少人。李老爺出來,解了這危,總是你兩家的福星。你們當面謝謝李老爺。」 兩姓的族長,回想起來,都覺秋圃做的不錯。尤其是姚姓的人,算算自己的壯丁,差不多比馮姓差了一半,若不是秋圃這一攔,說不定真要吃很大的虧。縣太爺叫大家謝謝他,倒並不覺得委屈姚姓這一邊,首先就是廷棟領著同宗向秋圃作揖。而且還當了許多的人,說了一些餘情後感的話。 這時,看看河岸兩邊準備打架的人,秋圃覺得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,就這樣帶著玩笑的意味,來給遮蓋過去了,自也是喜上眉梢。於是他騎了馬,將帶來的人,隨著縣官及兩姓的人,一同回三湖街了。這件事有官來判斷,這就很容易的化為平庸,沒有什麼可再說的。 這時,只有在姚家祠堂裡等消息的李小秋,見姚家出陣的人,已太平無事的回來,料著是父親勸和,已經發生效力,心中大大一喜。不過他所喜的,卻與別人不同,他想到姚家這番風浪過去了,大家也就有了工夫管閒事,在這時,可以探聽探聽春華的消息了。因之這學堂裡沒有同學,沒有先生,他也並不回家去。那些被族長押回村子裡來的人,大半是各自回家了。有若干人感到這件事的奇怪,也就紛紛到祠堂裡來相聚評論這事。有的覺得架沒有打起來,很是可惜。有的自知力量不夠的,現在沒有打起來,也暗地裡叫著僥倖。不過大家對於李秋圃總是表同情的,以為他是個文官,肯出來和兩家勸和,而且還有那樣好的本領,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。這一番消息,早是傳到廷棟家去了。 姚老太太自從族人排陣出去以後,她就沒有進房去,兩手抱了拐杖,坐在椅子上,兩眼望了天上,仿佛那裡有什麼神仙站著,和她在說話一般,而同時她嘴裡,就念了幾百遍阿彌陀佛。及至族人回來了,又說有李老爺勸和,並不曾打,姚老太太心裡一動,就把李秋圃這筆功勞,記在觀世音菩薩身上,立刻丟下了拐杖,走到堂屋正中對了上面的神龕跪將下去,正正當當,兩手叉住了地,頭像啄米小雞的尖嘴,不能分出次數的,只管向地面上碰著。而且她口裡還喃喃的說著話。 她兒媳宋氏,這時也得了停戰言和的消息,急忙中要問個究竟,已帶了小兒子到隔壁人家探問去了。所以這老太太在堂屋中拜佛通誠,卻沒有人理會。她誠心誠意磕了這頓頭,自己覺得可以對得住觀世音菩薩,以及各位大慈大悲菩薩。不想待到自己昂起頭來時,竟有些昏暈,一時站立不起來,就坐在地面上。 還是在屋子裡面心灰意懶的春華,仿佛聽著一片哄哄之聲,由祠堂那邊風送了過來。但是聽聽自己家裡,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,這卻不能無疑,就走出來看看。 及至到了堂屋裡,見婆婆坐在地上,抬起一隻手撐了頭,而且還微閉了眼睛,不由大吃一驚,搶上前問道:「啊喲!婆婆……」 姚老太太微微地睜開了眼,向她笑著搖了兩搖手。 春華道,「地面上很潮濕的,怎麼可以坐得呢?我來攙你起來吧。」 也不再等她同意,就扶著她到椅子上去。 姚老太太笑道:「大驚小怪作什麼?不打大陣了,還是我求菩薩求好了的,我叩個頭謝謝菩薩。你來了很好,扶著我到祠堂裡去,謝謝祖宗。總算我們的祖宗坐得高呵!若是打起來,不定是哪些人遭殃呢。」 說著,她伸手摸著了拐杖,站起來就向門外走。 春華笑道:「你老人家,真是奶奶經,剛才磕了頭,爬不起來呢,又要走。」 姚老太太走著路道:「小姑娘說些什麼話?這樣的大事,還不磕頭,什麼事才磕頭?二次還能菩薩保佑我們嗎?」說時,她已經踱過了天井。 春華看到拐杖移一尺,腳走一步,蒼白的頭,微微地搖撼幾下。心裡念著,若是讓她自己走到祠堂裡去,保不定真會出什麼毛病,還是攙扶了她去吧。於是搶上前笑道:「唉!我的老人家。」 因是擠挨著她,手扶了她一隻手臂,同向祠堂裡走著。春華在昨天早上鬧了一次投塘又吊頸的風波,本來是不好意思見人。無如看到祖母這樣戰戰兢兢地走著,良心上又不忍不管,只得是低了頭,看了祖母的拐杖尖子向前走路。再說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的人,村子裡昨天晚上那樣大熱鬧,要和馮家打大陣,就沒有放在心裡。今天的大陣不打了,算是一天雲霧全消,那就更用不著放在心上。所以她在屋子裡的時候,儘管是聽到堂屋裡有人說這件事,可是她並不伸頭出來看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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