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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三回 瀝血誓宗祠通宵備戰 橫矛來俠士半道邀和(2)


  人叢子裡,果然鑽出一個人來,向他笑道:「果然的,這是李少爺。我們都快上陣了,李少爺,你還跑了來做什麼?」

  小秋道:「就是因為你們要上陣了,我才趕著來了的。現在街邊附近幾個村子,都有紳士出來,給你姚馮二家勸和。我父親讓我來和先生送一個信。」

  那幾個壯丁,已經證明實在了他是本館的學生,就讓他走向祠堂去。那祠堂裡兩廊,卻堆了無數的族譜,圍了一群人在那裡,將譜拆成零頁,在光了上身的漢子身上,層層的包紮著。這好像是當戰甲用,防禦對方刀槍的。兩進屋子的桌凳,都空著了,桌上是堆著零碎骨頭,和沒有收起的大錫酒壺,那酒壺都有米鬥樣大。雖然那不過是盛水酒的,這樣的大壺盛著,喝到了什麼程度,也就可想而知的。

  這也是合了那小說上的話,四鼓飽餐戰飯,五鼓天明出兵,他們這是預備了吃飽了去拼命的,這架必定是要打起來,也就很顯然的。再看看那些人,喝了酒之後,臉上紅紅的,而且紅絲充滿了眼睛球子,瞪著眼睛相看好不怕人。這就不敢多看,一直低了頭向前走去。四個跟隨,也是緊緊跟著。廷棟早是看到了,這就迎下階來,向他道:「小秋,這般時候,你又來了,必有所謂。」

  小秋道:「家父叫學生來稟告先生,這械鬥千萬使不得。現在朝廷預備立憲,推行新政,講求的是四萬萬人都是同胞要聯合一處。這種械鬥的事,決不能打一頓就完事,跟著就要興訟。那時候上憲辦理下來,不但先生要擔關係,就是新淦縣知縣。也要受處分。家父在公上說,覺得這樣兩族湊合幾百人打架,很是不忍。在私上說,他和新淦縣太爺,是多年朋友,要幫他一個忙,把這風潮壓下去,他已經派人飛快到縣裡報信去了。再就第三層上說,先生是家父最佩服的一個人,不願先生為了這事受累。就是馮家幾位族長,也和家父認識。家父覺得這事能夠和解下去了,有許多人可以得著好處。不然,就有許多朋友受累。他已是一夜沒有睡,已經邀合了好幾姓的紳士出面,替兩姓解和。家父說,若是哪姓虧理,哪姓就當陪罪。就是中人說不下來,打官司也不晚,不必這樣拼命。」

  廷棟跌腳道:「兵凶戰危,聖人不得已而用之,我豈有不曉得之理!只是現在車成馬就,一切都預備好了,誰也是攔阻不下來的。現在天快要亮了,我們這裡,只要東方有一點白色,就排陣出去。無論如何,不能過一點鐘了。多謝令尊大人盛意,我不能夠作到,那很是慚愧。你趕快回去吧,這地方你是不宜多耽擱的,恐怕會出亂子。」

  小秋道:「我想不要緊。我是事外之人,也不得罪人,人家也不會留心到我頭上來的。家父說了,讓我在這裡等一等,若是有什麼要緊的事,可以給他去送個信。」

  廷棟還想說什麼時,早聽到嗆嗆嗆一陣鑼鳴,接著前後左右的人聲喧嘩起來。他忽然地說一句「排陣了!」轉身走去。

  小秋和同來的跟隨,都覺得這是生平難遇的機會,不能錯過,閃在走廊一邊,靜靜地看著。這時,祖宗堂上,神龕下面,豎立著一把無錘的大秤。在秤的頂端,包紮著一方紅包,這卻看不出來,這裡面包含著有什麼意義。在這大鑼一響之後,所有的壯丁,全數都在空場裡站著,並沒有什麼人喊口令,他們自然地四人一列,站得很齊。在本村子裡,向來負有名聲。知道幾下武術的,就另外成了—個大行列,站在所有排隊人的前面。自然,那些人都是靜悄悄的。不作一點聲響。這裡祖宗堂上,又有三個老人,重新拈香磕頭。另有一個壯漢,左手提了一隻極大的雄雞,用翅膀把它的頸脖扭住,使它叫不出聲來。右手拿了把飛快的菜刀,站在廊簷下,氣勢昂昂的,直待這裡三個老人將頭磕完了,他就割了雞的頸脖子,紅滴滴的向下流著鮮血。他猛可地將雞舉起,把雞脖子上的血,都滴在秤頭上,於是回轉頭來,把雞向天井裡面擲了去。在兩旁看的人,同時也就呵呵一聲。好像是說,這把仇人給宰了。

  經過了這些個時候,天上已經發白,大門外咚咚咚三聲炮響,震天動地的,門外有人呐了一聲喊。於是就進來兩個壯漢,斜肩各披了一條紅綢子,奪過那杆淋了雞血的大秤,向外面就走。所有在祠堂裡的人,除了走不動的老人,或者過小的小孩子,都跟隨大秤,一齊擁到大門外來。

  小秋雖是不解這抬秤的作用何在,但是他們重視這桿秤,卻可想而知。心裡在這時,自然也有些害怕。不過為了好奇心,也就不免隨著這一大群人,跟了出來。到了大門口時,天色已經大亮,只見那兩個抬秤的壯漢,儘管在前面走,這裡大隊的壯丁,將矛子舉了幾舉,一齊跟了他後面走去。一時田畝中間,刀光矛影,簇擁幾百名壯丁,向前奔了去。有那些長了鬍子,不能械鬥的老年人,他們也不肯閑著,各人都拿了竹掃子在手,緊緊隨後監督。有那走得後一點的,老人就用矛竹掃子,趕著他們上前。所以由這種舉動看起來,他們這一族人,只要是可以上陣,誰也不肯閑著。古人說是戮力同心,他們這種私鬥,真可以當之而無愧。

  他們和那馮家村,逕直地去,約莫是十里路。在一半路的所在,有片幹河灘,正好是肉搏之所。因之姚家幾百名壯丁,背著出土的太陽,踏了露水,向那幹沙河走去。但是姚家計劃,並不一定就在幹河灘上接觸,若是馮家的人,還沒有過河,就不妨殺了過去。他們這裡的規矩,若是兩族人械鬥,往往是甲方寫信通知乙方,就是自認為有理的寫信給無理的,約定了日期、時候、地點動手。到了這種程度時,乙方本來也就料著必出於一戰,事實上都已預備好。只要這裡戰書一到,他們就鳴鑼聚眾起來,說是甲方如何藐視我們非打不可。那一姓也少不了有年少好事的人,聽了這種的話,立刻鼓噪起來,於是乎這戰事就起來了。

  以姚馮二姓這次械鬥而論,卻是馮姓的人比姚姓的為多,他們可以上陣的,總可以到一千丁。姚姓呢,卻不過五六百個。但是馮姓的人,有不少的分子,認為這次械鬥,出於無味,只是為了全族的面子所限,不得不來。當姚家人沖到河岸上的時候。並沒看見馮家人來到,卻看到東西兩岸,都放了一些草把人,倒有些愕然。引頭幾個人,沒有知道這是什麼作用,把腳步停住,後面大批隊伍都停止了。

  這時,路邊樹林子裡,早走出二三十位長袍馬褂的人,有的戴了便帽,有的戴了紅纓帽,就一路作揖走將過來。口裡都央告著道:「說親了,我們都是家門口的人,不沾親,也帶故,何必這樣?我們有什麼話,總可以好好地說。」說完了,長袍馬褂的人,手拉著手,擺了一字長蛇陣,將他們攔阻。

  原來這也是地方的風俗,每到械鬥的時候,前後若干姓的鄰村,都得聯合著,推出一班紳士來,向兩方面勸和,作最後的調停。雖然這調停多半是無濟於事的,但是這一套手續,總是要做的。一來附近村莊,總有親戚的關係,誰也不願親戚家裡發生慘案,能夠勸和了,豈不是好!二來械鬥之後,接著就是人命案,打起兩族官司來,官府少不得傳鄰村為證,解勸過這最後一次,彼此也可以減輕些責任。他們這番意思,械鬥的人也同樣地知道。儘管是解勸,可也決不接受。所以這時出來一批長袍馬褂的人,攔路勸和,姚家族人裡面,也就出來一批人和調人講理。無非是說事已至此,不能不打。

  同是這幹河岸上,人聲喧嚷,吵成一片,遠遠聽到嘩嘩的一陣腳步聲,在對過樹林子裡,早是擁出一叢矛子來。那矛子下面的人影,密密層層的,顯然是比這方面人要增多。向例,勸解的人,勸了這邊以後,再去勸那邊的。姚家的人總也以為這般和事老,也是照著往例,見著馮家人來了,就去攔馮家的人。然而這批人卻是沒動一步,馮家人還不曾走到對過岸上,對過岸上樹林子裡,同樣地也走出一批人,將馮家攔住。當然,馮家人也是不肯止住的。姚家這些壯丁,手裡拿著兵器,暗中都搖撼一陣,搖得刀槍顫動,誰都瞪了兩隻大眼向隔河的人望著。照規矩,調人在三言兩語調解不成之下,就要退開的。那時,兩個扛大秤的壯士,飛奔向前,直到和對敵的扛大秤者兩下相遇,各把大秤向自己的陣腳下一拋,大家喊著「打贏了」。到了這時,這才算是宣告無調停之餘地。然後兩邊的壯丁,一擁而上,長則矛子,短則刀捧,肉搏起來。這雖是私鬥,但無論什麼人都以為能多打倒了別姓幾個人,是無上的榮譽。所以在這時,兩方縱然是到了嚴陣以待的時候,但是彼此都需要得著榮譽,一切的恐怖心理,都已拋開。只待走出來的和事老,兩邊散去,他們就要開始接觸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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