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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一回 調粉起深宵欲除桎梏 追蹤破密計突赴清流(2)


  廷棟道:「他的信,是毛三哥送來的,也許他父親不知道。據來尋的人說,下午他就出門了,沿著河岸走的,晚了好久,沒有回去。」

  宋氏道: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,出來一會子,要什麼緊,還會落下河去不成?三湖街,就不是個好地方,那孩子是個少年輕薄相,說不定鑽到什麼不好的所在去了。」

  廷棟道:「那或者不至於吧?」說著話時,帶了淡笑的聲音。

  宋氏鼻子裡哼了一聲道:「你哪裡曉得?據說,他和毛三嫂子有此不乾淨。毛三嫂子回娘家去,就為的是他,他還追到馮家去了。我說呢,他為什麼給毛三哥薦事,有人說了這個消息,我心裡就大大地明白了。」

  春華聽到說小秋不見了,心裡已是萬分難受,如今又聽到母親這樣血口噴人,只氣得全身篩糠似的抖顫。她半藏了身子在門後,可微微地靠了門。原先來偷聽,身子站得住,不必讓門來支持身體。現在兩腳抖顫,身子向前著實的靠,重點都到了門上,門是活的,怎不讓重點壓了走,早是撲通一聲,人隨門向前栽了去。身子虛了,索性滾倒在地下。那一片響聲,早是把堂屋裡的人都驚動了。

  廷棟忙問是誰栽倒了,手上已舉了煤油燈走將過來。春華兩個膝蓋,和兩隻手腕,都跌得麻木了,伏在地上,許久說不出話來。

  姚老太太扶著拐杖,戰戰兢兢地走過來道:「這必是我們春華吧?這孩子越大越溫柔,摔倒了也是不作聲。你走路怎不小心點呢?」

  春華不好意思哭,卻兩手撐了地,低著頭格格地笑。

  廷棟道:「摔倒了,你還不起來,坐在地上,笑些什麼呢?」

  春華手扶了牆,慢慢地站起來,還是半彎了腰,沒有移動。

  姚老太太道:「想必是閃了腰,廷棟你過去,讓她在這裡歇一會子吧。」

  廷棟也想著,她不過是平常跌一跤,母親說了,也就拿了燈走過去。姚老太太道:「我來扶著你一點,你進房去躺下吧。」

  春華笑道:「那是笑話,我一個小孩子,還要扶拐棍的人來牽著嗎?你若是心疼我,你就跟我到房裡來,陪我說一會子話。」

  姚老太太笑道:「誰叫你一天到晚,都悶坐在屋子裡呢?你不會到堂屋裡來坐著,和大家談談嗎?」

  春華一面扶著壁向屋子裡走,問道:「婆婆,我問你句話,剛才爹爹說,有人到學堂裡尋人來了,是尋誰呢?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就是尋李家那孩子呀。他們局子裡來兩個人,說是那孩子害著病呢,臉上像蠟紙一樣。他老子怕是把他悶壞了,讓他出來散散步,不想他一出門之後,就沒有回去。」

  春華道:「他害的是什麼病呢?」

  說著話,她已經摸到了屋子裡,手扶了床沿,半彎曲了身體,還不曾坐下,宋氏卻由姚老太本身後搶了過來,站在床面前,輕輕地向她喝道:「你管什麼病?你自己跌得這樣人事不知,倒有那閒心去問別人的病。你一個黃花閨女。只管打聽一個小夥子的事情做什麼?你不害臊嗎?我對你說,以後你少談到姓李的那個孩子,你若是再要留心他的事,我就不能裝馬虎了!」

  宋氏雖是用很輕的聲音罵著,可是她說的時候,不住地用手指著春華的臉,口裡還不斷地咬緊牙齒,表示那懷恨的樣子。

  姚老太太笑道:「你也太多心,這孩子就是那樣的直心腸子,她聽說有人走失了,她可憐人家就打聽打聽。」

  宋氏歎了一口氣道:「娘,你老人家不知道。」

  她歎這口氣的時候,脖子伸得長長的,仿佛這裡面,有那無窮的委屈。說畢,她坐到對床的椅子上去,架了腿,兩手抱著,瞪了眼望著春華。春華真料不到母親當了婆婆的面,會說出這樣嚴重的話來。自己既是生氣,又是害臊,便伏在床上哭了起來。姚老太太也想不到宋氏突然的發脾氣,而且說的話,是那樣子重。這就向宋氏看看,正色道:「這孩子倒沒有什麼不好的事,你是多心了。」

  宋氏默然了很久,才想出兩句話來,因道:「事到如今,我才明白女大不中留這句話,我和他父親商量商量,家裡不要她了,請管家擇個日子,把她接了去。」

  春華聽到這話,猶如刀挖了心一般。本來她睡在床上,就是嗚嗚咽咽的哭,心裡一難過,更是哇一聲哭了起來。

  姚老太太道:「傻丫頭哭什麼?說要你走,並不是馬上就要你走。姑娘大了,總是到人家去的,你還能賴在娘家過一輩子不成嗎?我和你娘,都不是人家姑娘出身嗎?」

  姚老太太說了這一大串話,可是絲毫也沒有搔著春華的癢處,怎能禁止得住春華的哭聲?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:「你就不必坐在這裡了,為了芝麻大的一點小事,你值得生氣?」

  宋氏也沒答話,默默的坐著,看了許久,又微微地歎了一口氣,方才離開。

  姚老太太便側身坐在床沿上,左手扶了拐杖,右手撫摸了春華的頭髮,就微微地笑道:「你也真是淘氣,大家在堂屋裡說話,正正經經的你不去聽,偏要躲到門角裡去偷聽,大概你娘,就是不喜歡這件事。摔了一跤不要緊,還要挨上一頓罵,這是何苦呢?」

  說著,她也是咯咯地笑了,春華聽了母親要把她出嫁,這是母親最惡的一著毒棋,在那萬分難受的時候,自己只計劃著,要怎樣逃出這個難關,至於祖母坐在身邊說些什麼,可以說簡直沒有聽到。姚老太太見她不作聲,以為是她睡著了,替她掩上了房門,自行走去。

  這只剩春華一個人在屋子裡,更要想心事,她想到母親今天所說的話,決不是偶然的。大概自己一切的行為,母親都留意著的。所以自己只問問什麼人走失了,母親都要來追問。我是無心的,她是有心的,遲早她必會把小秋的事,知道得清清楚楚。她完全知道了,也許會告訴我的父親,把我活活弄死。便是不弄死,至少是剛才她那句話,把我趕早送到管家去,由別人來悶死我。我若是上了母親的算盤,到管家去死,那還不如留住這乾淨的身子,就在家裡死了。只看母親今晚上這樣的罵法,不給人留一點地步,簡直一點骨肉之情都沒有了。她只管我不該惦記小秋,她就不想到她糊裡糊塗把我配個癩痢頭,害我一輩子。看這情形,不用說是有什麼犯家規的事,就是口裡多說一句男人的字樣,母親都要指著臉上來這日子簡直沒有開眼的一天,不如死了吧。

  一個死字上了春華的心頭,她就感到只有這麼著,才是一條平坦的大路。這就用不著哭,也用不著埋怨誰,人死了,什麼過不去的事,都可以過去了。她想開了,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手理著鬢髮,對了桌上一盞煤油燈,呆呆的望著。心想,同是一盞燈,也有照著人成雙成對,逍遙快樂的;也有照著人孤孤單單,十分可憐的。人要做什麼壞事,大概不容易瞞了這盞燈,我所作的事,這燈知道。照女孩兒身分說,父親教我什麼來著,我是有點對不住父母。想到這裡,回頭看看帳子裡的影子,今天仿佛是特別的瘦小。心裡又一想,這樣一個好姑娘,讓她去和那癩痢癆病鬼成雙配對不成?雖然有些對不住父母,我一死自了,總算是保全了清白的身子,那還是對得住父母的。

  想到了這裡,那個死的念頭,又向她心裡加緊了一步。她想著,要死立刻就死,錯過了這個念頭,自己又捨不得死了。因之走下床來,將面盆裡的涼水,擦了一把臉,對了鏡子,攏攏頭髮。她在鏡子裡,看著眼睛皮,微微的有些浮腫起來,便向鏡子裡微笑道:「哭什麼?快完事了。」

  說著,放下了鏡子梳子,忽又笑道:「以後永別了,我得多看你兩眼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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