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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一回 調粉起深宵欲除桎梏 追蹤破密計突赴清流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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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秋在那古渡口上,很沉寂的,作那縹渺幻想的時候,在另一方面,可現實的熱鬧起來。這便是他母親,眼見他在斜陽影裡,順著江岸走去,到天色這般昏黑,還不見回來,莫不是這孩子想傻了,使出什麼短見來?因之立刻質問秋圃,叫孩子到哪裡去了? 秋圃道:「我沒有叫他到什麼地方去呀。我看他臉上全是愁苦的樣子,叫他出去散散悶,那決沒有什麼壞意呀!」 李太太道:「散散步,這個時候也該回來的,莫不是到學堂裡去了?」 秋圃道:「他不會去的。他請了三天假,明天才滿呢。我叫他不要去,你也叫他不要去,他不會偏偏去的。不過……也許去。」 說時,在堂屋裡走著,打了幾個轉轉。李太太道:「那麼,找找他罷,這孩子傻頭傻腦……」 李太太說著,人就向大門外走。秋圃道:「外面漆黑,你向哪裡去?我打發人找他去就是了。」 他口裡如此說著,心想到小秋的詩上,有銀漢能飛命也輕的句子,也是不住地頭上出汗。除派了兩個聽差打著火把,沿岸去找而外,自己也提了一隻燈籠,順著大堤走去。因為他出來了,聽差們也少不得在後面緊緊地跟著。還有那要見好于李老爺的劃丁扡子手,都也帶著燈光,在河岸上四處尋找。但是誰也想不到他要過渡,所以來尋找的人,總是把這渡口忽略了。還是那長堤上的人聲,有一句送到小秋的耳朵裡。乃是「我們到學堂裡去問了,先生說沒有去。」 小秋忽然醒悟過來,向堤上看著,卻見三四處燈火,移來移去,便想到那說話的人,是省城聲音,必是厘局子裡找自己的人,便大聲問了「是哪個?」 只這一聲,大堤下好幾個人,同時的「呵喲」了一聲,那幾盞燈火風湧著下了大堤,有人便叫道:「那是李少爺嗎?把我們找苦了。」 說著話,那些人擁到面前,第一個便是李秋圃,將燈籠舉得高高的,直照臨到小秋的頭上。他看完了小秋,又在燈籠火把之下,看看四周的情形,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這個孽障!」 他只說了這五個字,什麼都不說了。跟來的聽差就問:「少爺,你是怎麼站在這裡了?」 小秋如何敢說實話,因道:「我來的時候,只管順了河岸走,忘了是走了多少路了。天黑了,我才走回來。因為不敢走河邊上,順了堤裡的路走。又走錯了路,還是翻到堤外來,才走到這裡,遠遠望到街上的燈火,我才放心了。」 他說時,接過父親手裡的燈籠,低聲道:「倒要爹爹出來尋我。」 秋圃道:「你母親是有點姑息養奸,溺愛不明,在家裡胡著急,我不出來怎辦?」 說著,抽出袖籠子裡的手絹,只管去擦頭上的汗。因道:「鬧得這樣馬仰人翻,笑話!回去吧。」 說著,他在前面走。大家到了門口,李太太也站在門邊,扶了門框望著,老遠地問:「找著了嗎?」 小秋答道:「媽,我回來了。」 說時,提了燈跑上前去。 李太太道:「你父親是很不高興你這樣,所以親自去找你。你回來了,那也就算了。進去吧。」 說時,她竟是閃開了路,讓小秋過去。小秋走到堂屋裡,見桌上擺好了飯菜,燈放在桌子角上,連兩個兄弟都不在堂屋裡,這可以知道家裡忙亂著,連飯都不曾吃。想想剛才在古渡口那樣坐著看河流,未免有點發呆,還惹著父母二人都不得安神,卻有點難為情。因之只在堂屋裡站了片刻,就遛到了書房裡去了。 剛是坐下來喝了半杯茶,女僕就來說:「太太叫你去吃飯呢。少爺,你害怕嗎?」 小秋笑笑,跟著她到堂屋裡來,慢慢地走。秋圃已是坐著吃飯,用筷子頭點著坐凳道:「坐下吃飯吧,以後少要胡跑。」 小秋在父親當面,總是有點膽怯怯的,而且今天又惹了父母著急,所以低頭走到桌子邊,輕輕地移開了凳子坐下。中國人有句成語,說天倫之樂,其實這天倫之樂,在革命以前,上層階級裡,簡直是找不著。越是富貴人家,越講到一種家規,作父兄的人,雖是一個極端的壞蛋,但是在子弟面前,總要做出一個君子的樣子來,作子弟的人,自然是要加倍的小心。 秋圃的父親,便是位二品大員,幼年時候,詩禮人家的那番庭訓,真夠薰陶的。所以他自己作了父親,自己儘管詩酒風流,可是對於兒子,他多少要傳下一點家規。不過他已是七品官了,要鬧排場,家庭沒有父親手上那樣偉大,也只得適可而止。譬如他當少爺的時候,只有早晚兩次,向父親屋子裡去站一站,算是晨昏定省,此外父親不叫,是不去的。於今自己的臥室,和兒子的臥室相連,開門便彼此相見,晨昏定省這一套,竟是用不著。所以這個禮字,也是于錢有很大關係的。其實因為父子是極容易相見,秋圃與他兒子之間,比他與父親之間,感情要濃厚許多。 這時,他見小秋垂頭苦臉坐到桌邊,便道,「既然你是走錯了回頭路,其情難怪,這沒有什麼,你吃飯吧。但是順了河岸一條大路,也有點昏昏的月光,可以走回來的,這麼大人,膽子還是這樣的小。」 小秋道:「倒不是膽小。記得有一次由跳板上到座船上去,略微不穩一點,後來吳老伯就對我說,這不對,孝子不登高,不臨深。」 秋圃將頭搖上兩搖,放下筷子,向他微笑道:「非也,哪可一概而論哩?孔門一個孝字,其義甚廣,是對什麼人說什麼話,到什麼地方說什麼話。群弟子問孝,夫子有答以無違兩個字的,有答以色難兩個字的,有答事君以忠的,那就多了。《孝經》一部書,有人說是漢儒偽造的,可是他那裡面孝字的說法,就不是死板板的,便是見得古人已把這孝字的意義放開來講。古人講到臨陣不進,事君不忠,都不能算孝,這和身體膚發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,顯然是才盾的。那麼,知道談孝,不能聽那些腐儒的話。可是我不是說你關老伯是腐儒,因為……」 李太太不容他再向下說了。便笑道:「搬了一個孔夫子來不夠,再要拉上吳師爺,因為下面,還不知道忠經節經有幾本子書,飯可涼了。不能再炒第三回,這已經熱過一回的了。」 秋圃笑道:「談到孔夫子,婦人們就頭痛。太太,你是沒領略到那滋味,比飯好得多。」 說笑著,也就拿起筷子來吃飯了。小秋見父親是很高興,自己這番冒失之罪,總算靠《孝經》來解了圍。吃過飯以後,秋圃親自到書房裡來,打算把那孝字的意義解釋個透徹。可是那吳師爺一路笑了進來,在門外就叫道:「我們三缺一呢,快去吧。」 他走進書房來,不容分說的,就把秋圃拉起走了。這裡燈光之下,剩下小秋一個人,他想著今天所幸是父親很高興,講了一番孝道,把這事就遮掩過去了。要不然,父親要仔細地追問起來,知道我是撒了謊,那更要生氣。在父親這樣見諒的情形之下,以後還是死了這條心,不必想春華了。假如她有我這樣一雙父母,心裡安慰一點,也許不至於鬱鬱成病。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無論她父母怎樣地疼愛她,她是個有了人家的姑娘,決不能讓她和另一個男子通情。我在這裡為她受難,想她在家裡,更要為我難受,因為局子裡有人到學堂裡去找我,她或者是知道了這個消息的,必然疑心我尋了短見了。 小秋這樣地猜著,這倒是相差不遠。 這個時候,春華也是坐在一盞燈下,兩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,微昂了頭,在那裡出神。她想著父親回來說,小秋現在不用功了,常是回家去,又請了三天病假。他這個病,父親哪裡會知道?正恨著自己沒有翅膀,可以飛出這窗戶去。卻聽到父親的咳嗽聲,在堂屋裡面。父親每晚回來,總得向祖母報告一點學堂新聞的,也許今天有關於小秋的消息的,因之慢慢地扶著牆壁,就藏在房門後聽。 只聽到母親宋氏道:「他請三天假,家裡不知道嗎?為什麼找到學堂裡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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