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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一回 調粉起深宵欲除桎梏 追蹤破密計突赴清流(3)


  於是又把鏡子舉了起來,或左或右的,遍頭照了幾照,還向鏡子裡親了一個嘴,然後長歎了一聲,放下鏡子來。她消磨了很久的時間,家裡人也就慢慢都睡覺了。春華打開桌上的粉缸子將一瓷缸子水粉,都倒在茶碗裡,在梳粧檯抽屜裡,找著兩根骨頭針,先把茶碗裡的水粉,都攪得勻了。再回頭一看,房門還不曾插上閂,於是把閂插上了,又端了一張凳子,將房門抵住。這才將茶壺裡的茶,向茶杯子裡沖去。水滿平了杯口,再將骨頭針向杯子裡攪著。

  她斜靠了桌子,左手半撐著身體,右手在那裡攪送命的水粉。心裡同時想著,明天這個時候,我是安安穩穩睡在那木頭盒子裡的了。噯!不用向明天想了,現在只說目前的,目前我就是喝水粉睡覺,還談別的作什麼。於是把撐住身體的那只左手,騰出來端杯子。心裡還想著,喝下去,大概就不容我有力量來自主了。趁著沒喝下去以前,這一會兒,我得仔細想想,還有什麼事情,沒辦沒有?她把那沖了茶的水粉,一直送到嘴唇邊上來,待要喝的樣子。

  她忽然心裡一動,我想得了,這一生沒有什麼放不下來的事,就是不能夠和小秋再見一面,說幾句知心的話,這是一件恨事。他今天晚上雖是走失了,也不見得就死了,我何不等一個實在的消息再死呢?假使他死了,我死了,倒是一件樂事,可以在黃泉地下去追著他。假使他沒有死,我得一個實在的信,死了也閉眼睛。反正我是尋死的人,什麼也不必害怕,我要幹什麼,就得幹什麼。明天我起個早,邀著五嫂子一路上街去,就說是到廟裡去燒香,見不著小秋,也可以見著毛三叔。我若是見著小秋的話,我就當了他的面,向河裡一跳,那才可以表表我的心跡。死要死得清楚明白,死要死得有聲有色,今天不能死。她這樣很大的一個轉彎,把籌劃了半晚的計劃,都一律取消。而且將那杯水粉,放到坐櫃子裡去,用鎖鎖了,自己就安然去睡覺。

  因為這整晚的勞碌,她倒上枕頭,就把下半夜的光陰,消磨過去了。直待村子裡的雞啼,才把她驚醒。依著她的性子,這時就要起床去找五嫂子。不過把別人驚動了,恐怕反於事無濟,所以一直睜著眼睛,看到窗子上發白。料著村子上人都起來了,自己索興從從容容地下床,照常地梳洗換衣,然後開了大門向外走。她以為母親或祖母聽見了,必得查問的。然而自己拿定了主意了,倘若她們要問時,就說自己要去燒香,反正是拼了一死,就是棍子打在身上,也要走出來的。可是說也奇怪,她越是這樣大大方方地向外走,反是沒有人哼一聲來攔住她。她這也就明白了一個人要是拼了這條命不要,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到,可惜自己早沒有下這番決心。假使老早的下了這番決心,也許不會受這久的氣了。

  她臉上帶了自得的顏色,直向五嫂子家走來。這五嫂子也是起床不多久,端了個梳頭盒子,放在階沿石頭上,斜披了頭髮在肩上,正坐在階沿石上梳頭呢。看到春華來了,卻不由她不大吃一驚,立刻站起來道:「喲!我的天,大姑娘,你怎麼在這個時候跑來了?」

  春華推開她家的籬笆門,笑嘻嘻地進來了。五嫂子一手扭著兩綹頭髮,一手拉住春華的衣袖,這就向屋子裡頭走。因低聲道:「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?有什麼要緊的事和我說嗎?」

  春華微笑,沒有作聲。五嫂子手拉住了她的手,只管向她臉上看著,許久,才笑道:「大姑娘,你的膽太大了,糊裡糊塗跑了來,惹下了禍事,我可受不了。這兩天我沒有得到什麼消息,有了消息,我還不會告訴你嗎?昨天下午,毛三哥回來了,我聽到說李少爺寫了信來,告幾天假,雖是有點子病,照樣的在家裡看書,我想這件事你也知道的,所以我沒有同你說。」

  春華微笑道:「我的膽太大了。不錯,今天我的膽是大一點。但是膽大一點,要什麼緊,至多也不過是犯了罪,要把我活埋吧。可是我就拼了活埋的。我今天來沒有別的事,請你陪我到街上去走走。」

  五嫂子張了大嘴,哎了一聲,笑道:「我的天,你瘋了嗎?我吃了豹子心,老虎膽,可不敢擔這樣重的擔子呀!」

  春華偏著頭想了一想,因道:「你這話有道理。我是拼了命要去闖一闖的。你又不打算拼命,為什麼也要去闖一闖呢?你不用去了,我一個人去了。」

  五嫂子見她說出這種話來,樣子又是一點也不慌張,這可以想到她是決定要走的。她若是就這樣由她自己家裡走出去的,那與自己無干。現在她可是由這裡走的,她父母不知道底細,反會說是別人慫恿走的,這擔子也是不輕。於是向春華正色道:「大姑娘,你這個法子要不得。你不像我們,是個有身分的姑娘。」

  春華道:「什麼有身分的姑娘?我是個不帶手銬腳鐐的牢囚罷了。」

  五嫂子道:「你不用忙,等我梳完了這把頭,反正我也不能披了頭髮和你走。」

  說著話,她端了梳頭盒子進屋來,從從容容地梳頭,可是她那雙靈活的眼睛脥著脥著,已是不住地在那裡想主意。梳完了頭,她將梳頭盒子整理好了,笑道:「大姑娘,我燒壺水泡碗茶你喝吧。」

  春華皺了眉道:「你說,你到底是去不去?」

  五嫂子笑道:「我梳了頭,也該洗把手。你看我這兩隻手,都是油膩。」

  說著,伸了兩隻油膩的巴掌,讓春華看。春華知道五嫂子的脾氣,平常也總是把身上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方才出去,這只好由她了。五嫂子到屋後廚房裡,去了好一會子,等水熱了,端進房來,洗過了手臉,又換了一件衣服,抬頭向窗子外張望,那太陽已是曬了半邊屋脊,心裡這就有數了,因笑道:「大姑娘,早起你還沒有喝茶吧?要不要泡碗茶喝呢?」

  春華跳了腳皺著眉道:「你到底是不是同我去?若不同我去,我就走了。」

  說著,翻身就向外邊走。五嫂子笑道:「一百步你等了九十九步了,急些什麼呢?也要等著我鎖門啦。」

  於是笑著找出一把鎖來,將房門鎖了,向對房門裡的二奶奶說:「陪大姑娘上街燒觀音香去。」

  五嫂子又向春華笑道:「並不是我攔住你,你站一站,和師母講好了,我們再走也不遲呀。」

  說著話時,宋氏已是追趕過來的了。她在大路上,雖然不好意思就打春華兩個耳光,但是她心裡恨極了,若是走過來並不動手,好像這一腔怒火,就息不下去。因之她走得逼近了春華,扯著她的衣領,咬了牙道:「你太……你太……你太要我下不去了。」

  春華看到母親態度這樣的惡劣,卻也不敢多說,紅著臉,含著兩包眼淚水,被母親扯著衣服,身子顛動了幾下。

  五嫂子對於今天這件事,心裡很有點慚愧。假使春華真讓母親打上兩個耳光,那更是心裡過不去。於是兩手握住宋氏的手,讓她松了勁,又放著笑臉向宋氏道:「師母,你也不用生氣,大姑娘敬佛燒香,總是好事。雖然沒有在事先給你說明,覺得理短一點,好在現實還沒有去,你不讓去,不去就是了。總也難得到我家去坐坐的,怎麼樣?肯讓我泡壺茶敬敬你嗎?」

  宋氏的意思,只要把春華攔住了,卻也不一定馬上就要怎樣地嚴厲責罰她,既是五嫂子請到她家裡去坐坐,也就落得借了這個機會下場。於是向五嫂子笑道:「大清早的,倒要攪亂你。」

  春華站在這裡出神,她眼光是不住地向四周射著,在很快的一轉眼中,她已經看到桔子林外有一片白色,那便是這村莊上的大塘。她正出著神呢,母親說的是些什麼,她都沒有聽見。直待五嫂子走過來,扯了她的衣服,笑道:「去吧,先到我們家裡去坐一會吧。」

  春華道:「沒有了我這個心願,我是不能回去的。街上不讓我去,我就算了。我們村子廟裡也有觀音菩薩的,讓我到這廟裡去磕個頭,總是可以的吧?」

  說著,依然向前走。五嫂子道:「師母,這就讓她去吧。」

  宋氏道:「好!大家去。」

  春華見母親已不攔住了,心裡暗笑,不慌不忙地向桔林子外走著。腳步微微響著,誰也不作聲,只有那露水下草裡的蟲,玲玲地叫著。出了這桔林便是大塘的岸上,春華站住了腳,四周看看,又牽牽衣襟,對身後走來的母親,微笑著點了兩點頭,突然地起個勢子,向塘邊直奔了去。到了塘邊上,索性將身子向塘裡一跳,「撲通」一聲,水花四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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