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北雁南飛 | 上頁 下頁 |
第二十回 不盡欲言慈幃詢愛子 無窮之恨古渡憶佳人(4) |
|
小秋隔了書房的玻璃窗戶,在裡面望著,倒老大不過意。覺得父親受著累,自己可太安逸了,於是走出來要替父親代理這澆花的工作。他身上穿了一件淡青竹布長衫,已是有五六成舊,辮子未梳,有一仔頭髮,披在臉上。他那雪白的圓臉子,現在尖出一個下頦來了,兩隻大眼睛,落下兩個沉坑去。太陽西斜了,光都是金黃色,照在小秋身上,更顯得他是那樣單怯怯的。 秋圃偶然回過頭來,倒是一怔,拿了一木勺子臭豆子水,不免向他望著呆了。那木勺子裡的水,斜著流了出來,倒濺了他滿褲腳。於是將木勺子擲在瓦缸裡,走向前來問道:「你難道真有病了嗎?為什麼這樣的憔悴?」 小秋垂著手笑道:「大概是睡著剛起來的緣故吧?」 秋圃道:「你整天的在書房裡看書睡覺,那也是不對。這個時候,夕陽將下,你就在這河邊下散步散步,過了幾天,再作計較。」 小秋笑道:「我看爸爸澆花,澆出一身的汗來,我想來替代一下。」 秋圃搖頭道:「這個你不用管。你不要看我澆出一身汗來,我的樂趣,也就在其中。行孝不在這一點上說,你去吧。」 說著,用手向外面一揮。小秋的心裡,本來也極是難受,既是父親有話,讓到外面去走走,可也不能辜負了他老人家的盛意。於是用手摸摸頭髮,走出籬笆門來。 幾天不見天日,突然走到外面來,眼界太寬,只看那西邊的太陽,在紅色和金黃色的雲彩上斜照著。那贛江裡一江清水,斜倒著一道金黃色的影子,由粗而細,仿佛是一座活動的黃金塔,在水裡晃動著。江的兩邊,一望不盡的桔柚林,在開了花之後,那樹葉子由嫩綠而變到蒼綠,就格外是綠油油的了。江水和斜陽上下襯托著,在遠遠的地方,水面上飄出三片白布船帆,非常地好看。順了江岸慢慢地向下游走去。 這裡是沿江的一條大路,平坦好走,在屋子裡悶久了的人,倒覺得出來走走,還要舒服些。約莫走了有百十來步路,忽然看到一樣東西,倒不由得他不愕然一下。就是在桔子林裡面,伸出一個小小的寶塔尖頂來。這個寶塔,其實不是建築在樹林子裡,因為江岸到了這裡,恰好轉個彎,大路由樹林這邊,經過岸角,轉到樹林那邊去。那寶塔原是在江岸上的,隔了樹林看著,仿佛塔尖是由樹裡伸出來了。 這塔下就是到永泰鎮去的渡船碼頭,小秋初次遊歷,是在這裡遇到春華的。他每次看到這塔,心裡就想著,初次遇到春華的時候,心裡就想著,想不到那樣匆匆一面,以後就牢牢地記在心裡。記在心裡也不算奇,居然有了一段姻緣在內了。這可見得人生的遇合,實在難說的。所以這個塔尖,對他的印象,那是非常之好,他還想到有一天能夠和春華同到這裡來,必得把這話說破。可是今天看到這塔尖情形大變了。覺得那天要不遇到她,以後到學堂裡去和她同學,就不會怎樣的留心,只要那個時候不留心,兩個人或者就不會有什麼糾葛的了。 這樣地想著,走到那林子外岸邊上背了手向河裡望著。在河邊上恰是到了一隻渡船,船上的人提筐攜擔,大叫小喚,紛紛地向岸上走,仿佛又是當日初遇春華的那番情景。直待全船的人都走光了,撐渡船的人,索性將渡船上的錨,向沙灘上拋下去,鐵鍊子嘩啦啦一番響。太陽已沒有了力量,倒在地上的人影子,漸漸地模糊。兩個撐渡的人。一個年壯的上了岸,向到街的大路上走去。一個年老的人,展開了笠篷,人縮到篷底下去。立刻全渡口靜悄悄的,什麼聲音都沒有了。只是那微微的江風,吹著水打在有蘆葦的岸線上,啪啪作響。 小秋的心裡,本來不大受用,看到這幽淒的景致,心裡那番淒涼的意味,簡直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。先對江裡望望,然後又走到大堤上嚮往姚家村去的那條大路上也望望。心裡想著,那封信送到先生那裡去,已經有三天之久了,先生縱然不會回家去說這話,可是春華不得我一點消息,必定托五嫂子展轉到學堂裡來打聽。在姚狗子口裡,自然會知道我是害了病,三天沒有到學堂裡去。她那關在屋子裡,整天不出房門一步的人,大概比我的心事,還要多上幾倍。由我這幾天煩悶得快要生病的情形看起來,恐怕她,早是病得不能起床了。 心裡想著,向西北角望去,在極遠極遠的綠樹影叢子裡面,有一道直的青煙,沖到了半空,在形勢上估量著,那個出煙的地方,大概就是姚家村。更進一步,說不定那青煙就是春華家裡燒出來的呢。我在這裡,向她家裡遠遠地看望著,不曉得她這時是如何的情景呢?小秋只管向西北角上看去,漸漸的以至於看不見。回轉頭來,卻有一星亮光在河岸底下出現,正是那停泊的渡船上,已經點上燈了。 這是陰曆月初,太陽光沒有了,立刻江水面上的青天,發現了半鉤月亮,和兩三顆亮星,在那混沌的月光裡面,照著水面上飄了一道輕煙,隔著煙望那對岸,也有幾星燈光。當當幾聲,在那有燈火的所在,送了水邊普照寺的鐘聲過來。 小秋步下長堤在水邊上站定,自己簡直不知道這個身子,是在什麼所在了。心裡可就轉念到,做和尚也是一件人生樂事,不必說什麼經典了。他住的地方,他穿的衣服,他做出來的事,似乎都另有一種意味,就像剛才打的鐘聲,不早不晚,正在人家點燈的時候,讓人聽著,只覺得心裡空洞洞的。人生在世,真是一場空!譬如我和春華這一份纏綿意思,當時就像天長地久,兩個人永遠是不會離散的。可是到現在有多少日子,以前那些工夫,都要算是瞎忙了。這倒不如初次見她,拿了一枝臘梅花,由我面前經過,我一看之下,永遠地記著,心裡知道是不能想到的人,也就不會再想。這可合了佛那句話,空即是色。只要在心裡頭留住那個人影子,也就心滿意足了。如今呢,兩下裡由同學變成了知己,只苦於沒有在一處的機會。若是有那機會,我無論叫她作什麼,都可以辦到的。但是因為太相親近了,她被爹娘關住在先,我被爹娘關住在後,什麼都要變成泡影,這又是色即是空了。人生什麼不都是這樣嗎?到末了終歸是一無所有的,想破了不如去出家。 他想到這裡,望著一條贛江,黑沉沉的,便是很遠的地方,兩三點燈光,搖搖不定,也是時隱時現,只有那微微的風浪聲,在耳邊下吹過,更覺得這條水邊上的大路,分外地寂寞。好像人生,便是這樣。想一會子,又在那裡賞玩一會子風景,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夜間。只覺這渡口,值得人留戀,索性走到那小塔的石頭檯子上,坐了下來。江風拂面吹來,將他那件淡青竹布長衫的衣襟,不時卷起,他也不曾感覺著什麼。可是在他這極清寂的態度中,別一方面,可正為了他紛擾起來啦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