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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不盡欲言慈幃詢愛子 無窮之恨古渡憶佳人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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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聽到座船上轉過二鼓,依然沒有什麼消息。李秋圃是個早起早睡的人,平常,這個時候,已經是安息了。小秋悄悄地打開了房門,向外張望著,卻見父親臥室裡已是熄了燈亮。在今天晚上,這可斷言,是不會審問的了,父親何以能把這件大事可以按捺下來。他猶疑了一晚,自然也不得好睡。 次日天亮,他就下床了,悄悄地開了門,伸出頭來向門外看著,恰好正是秋圃由門前經過,立刻停住了腳向他望著。小秋當了父親的面,是不敢不莊重的,索性將房門大開,自己站定了。 秋圃冷笑了一聲道:「你起來得早,我想你昨晚一宿都沒睡好吧?」 小秋不敢作聲靜靜地站著,垂了手,微低了頭。 秋圃道:「母親很擔心,怕我要怎樣的處罰你。你已是成人的人了,而且念了這些年的書。你果然知道事情做得不對的話,用不著處罰你,自己應該羞死。你若是想不到,以為是對的,只這一件事,我就看透了你,以後不用念書,回河南鄉下去種地吧。別白糟蹋我的錢!」 小秋不敢作聲,只是垂手立著。秋圃道:「你應當知道,你先生是怎樣的看重你,他還在我面前說,你怎樣的有指望。可是到了現在,你就做出這樣的輕薄事來,對於旁人,也就覺得你的品行有虧,何況是對你這文章道德都好的先生呢?教書教出你這種學生來,不叫人太傷心嗎?我昨天並不說你,就是看看你自己良心上慚愧不慚愧,既然你一晚都沒有睡好,大概你良心上也有些過不去。現在,你自己說吧,應該怎辦?」 小秋紫了面皮,垂下眼簾,不敢作聲。 秋圃喝道:「你這寡廉鮮恥的畜生,也無可說了。你有臉見人,我還沒有臉見人呢!從今天起,不必到姚家村讀書去了。現在你先可以寫信給先生,告三天病假,三天病假之後再說。」 小秋在線裝書上所得的教訓,早已就感到天下無不是的父母。而現在父親所說的話,又是這樣的人情人理,這叫他還有什麼敢違抗的,用盡了丹田裡的氣力,半晌哼出一個是字來。 秋圃道:「我什麼話也不必說了,只是對不住姚老夫子而已。」 說畢,昂著頭歎了一口氣,走出去了。 小秋在那房門口,望了父親的去路,整站有一餐飯時。他想著父親的話是對的。可是就這樣離開姚家村,就這樣和春華斷絕消息,無論如何,心裡頭是拴著一個疙瘩在這裡的。因為春華用情很癡,就是不自盡,恐怕她發愁也會愁死了。 想了許久,心裡還是兜轉不過來,這就慢慢地踱出門去,在河岸上徘徊著。他是無心的,卻被他有心的父親看到了。過了一會子,只見毛三叔由河岸下走了上來,老遠地向他道:「李少爺,老爺問你信寫了沒有?」 小秋乍聽此話,倒是愕然。毛三叔道:「老爺打發我回家去給你送一趟信,我是不得不去。其實你猜我心裡怎麼樣?慢說回家,皇帝也不要作。」 說時,向小秋作個苦笑的臉子。小秋滿腹難受,也沒有留心到他是話裡有話,因問道:「叫我立刻就寫嗎?」 毛三叔道:「我等著就要送了走呢。這是你父子兩個人的事,我才有這一份耐煩,給你們送去。若是別人的事,這時候出我五十吊錢送一送,我也不管了。」 小秋待要和他說什麼,回頭卻看到父親在座船窗裡向岸上張望,不敢在岸上徘徊了。回到書房來,打開硯池,一面坐下來磨墨,一面想心事,心裡那分酸楚,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,那伏在桌沿,環抱在懷裡的一隻手,似乎微熱了一陣,又有些癢絲絲的,低頭看時,卻是些水漬,摸摸臉上,倒有好幾條淚痕呢。自己呆了一呆,為什麼哭起來了?這就聽到李太太在外面叫道:「你父親叫你寫的那封信,你還不快寫嗎?送信的人,可在門口等著呢。」 小秋聽了這話,卻怕母親這時候會撞了進來,口裡答應著在寫呢,可就抬起手來,將袖子揩著眼淚,匆匆忙忙地,找了一張八行,就寫了一封信。回頭看時,毛三叔站在房門口,只急得搔耳撓腮,忙個不了。小秋將信交給他道:「這封信交給先生的,你說我病了。設若你有工夫……」 說到這裡,回頭向上房裡看看,卻見母親已是捧了水煙袋出來。下面所要說的話,已經沒有法子可以說了,便只好說了半截就把這話停住。毛三叔道:「你放心,無論我怎樣的忙,我這封信也會給你送到,你還有什麼事嗎?」 小秋又回頭看了看,母親依然站在天井裡,便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要緊的話,不過同學要問起我來的時候,你就說……」 李太太又不等他說完,就攔著道:「他送了信去,馬上就要回來做他應分的事,對那些同學有什麼話說?老姚,你趕快送信走吧。」 毛三叔見有太太在這裡吩咐,還敢說什麼,答應一個是字,拿著信就走了。 小秋默然,站在書房門口望了毛三叔走去。 李太太這就走了過來,向他瞪了眼道:「到了現在,你還不死心嗎?什麼同學問起來?同學那樣願意關照你,你一天沒去,就要打聽你的下落?」 小秋還不曾開口,就被母親猜破了他的心事,又只得低了頭站著。 李太太道:「你不用三心二意的了,這兩天,你就好好地在書房裡坐著。就是這街上什麼姓屈的朋友,姓直的朋友,你都不要來往。你要知道,這回你父親待你,那是一百二十四分客氣,你再要不知進退,那就會鬧出意外的。」 小秋被了父親逼,再又讓母親來逼,滿肚子委屈,一個字也說不得,這就只好縮回書房裡伏在桌上來看書。然麗自己愛看的書,都帶到學堂裡去了,家裡所放的書,都是父親用的。如《資治通鑒》、《皇朝經世文編》之類,拿在手上,也有些頭痛,不用說看了。因之勉強地找兩本書看看,也只翻得幾頁,就不知所云。 好在書房隔壁一問屋子,就是兩個弟弟的臥室,回家來了,也和弟弟睡在一起,白天呢,兩個弟弟到街上蒙館裡念書去了,自己無聊之極,就躺在床上。這樣地躺了兩天,分明是假病,倒逼著變成了真病。整日地皺起兩道眉毛,長歎一聲,短嗐兩聲。除了吃飯的時候,卻不敢和父母見面。這樣過了三天,在太陽偏西的時候,秋圃自己換了短衣,用木勺子舀著瓦缸裡浸的黃豆水,只管向新買的幾十盆茉莉花裡面加肥料,在院子裡跑來跑去,滿頭是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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