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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不盡欲言慈幃詢愛子 無窮之恨古渡憶佳人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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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秋連道:「沒有沒有,不過替她買了幾部書。」 李太太道:「什麼書?」 小秋很後悔說出送書來這件事,只是已經說出來了,如何可以否認,便道:「也不過是《千家詩》、《唐詩合解》幾部書。」 李太太道:「你胡說!她父親是教館的,家裡會少了《千家詩》這一類的書?你不說我也明白了,必然是送了人家什麼《西廂記》、《紅樓夢》這一類的書,人家知書識禮的黃花閨女,你拿這樣的書給人家看,那不是糟蹋人家嗎?」 小秋站在一邊,哪裡還敢說什麼,只有靠了牆壁發呆。 李太太道:「這我就明白了,必是這女孩子看這種不正經的書,讓她父親知道了,所以把她關在家裡,再也不要她念書了。但是這位姚先生也糊塗,怎麼不追究這書是哪裡來的呢?」 小秋道:「先生原不知道。」 李太太道:「先生不知道,怎麼不讓她念書了呢?」 小秋道:「大概那是師娘的意思。」 李太太捧著水煙袋,呼嚕呼嚕,將一袋煙,吸過了很長的時間,這才問道:「她多大歲數?」 小秋道:「比我小兩歲。」 李太太道:「自然是個鄉間孩子的樣子了。」 小秋搶著道:「不,她……」 李太太瞪了眼道:「你這個孽障,你做出這樣對不住人的事,你還敢在我面前,這樣不那樣是呢,滾出去吧。」 小秋看看母親是很有怒色,也許是自己說話,過於大意。看母親的本意,大概還不壞,不要再得罪了她,免得 父親打起來了,沒有人說情。於是倒退了兩步,退到房門口去,方才轉身走了。剛走到堂屋裡,卻聽到母親叫道:「轉來!」 小秋雖不知道母親還有什麼話要問,可是不能不抽身轉去。於是慢吞吞地,舉腳向裡面走了來。進房來時,看母親的臉色,倒不是那樣嚴厲,她依然是捧了水煙袋在手上,不過現在沒有吸煙,只在煙袋托子下壓住了一根長紙媒,卻將另一隻手,由紙媒下面,慢慢地掄到這一端來,好像她也是有難言之隱哩。 許久許久的時間,她才問了一句道:「那孩子有了人家沒有?」 說這話時,她一面在煙袋的煙盒子裡,撮出了一小撮煙絲,按在煙袋嘴上。她一副慈祥的面孔,向煙袋上望了,並不看了兒子。小秋做夢想不到母親會問出這一句話來,但是也不敢撒謊,便淡淡地道:「聽到說,已經有了人家了。」 李太太道:「什麼?有了人家了!有了人家的姑娘,你……」 說時,這可就看到小秋的臉上來,因道:「哎!你這孽障,去吧,我沒有什麼話問你了。」 小秋答應了是,自向屋子外走去。走到堂屋裡,停了一停,卻聽到李太太在屋子裡頭,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雖不知這一聲長歎是善意還是惡意的,可是在她問春華有了人家沒有這件事上面看起來,那是很有意思的。假使春華還沒有人家,豈不是一件好事,至少是母親願意提議這一頭親事的了。 一個人沉沉地想著,就走到了書房裡去。自己斜靠了書桌子坐定,手撐了頭向窗子外望著,只管出神。他心裡轉著念頭,這件事若是出在省城裡,那也就有了辦法。我那表姐,不是也訂親在鄉下,自己決計不嫁,就退了婚的嗎?倘若春華有這個決心,我想管家也不能到姚村子裡來,硬把她搶了去。有道是天定勝人,人定亦可勝天。他心裡想著,口裡也就隨了這個意思叫將出來,說了六個字:「人定亦可勝天。」 身後忽然有人喝道:「你這孽障,要成瘋病了!怎麼一個人在這裡說話,什麼人定亦可勝天?」 小秋看時,正是母親站在房門口向裡面看著說。小秋漲紅了臉,立刻站了起來。 李太太板了臉道:「這樣看來,你同我說的話,那是不完全的。你到底做了一些什麼不安分的事?我有點猜不透。原來的意思,我是想在你父親面前,給你說情,現在我不能管你這閑賬了。讓你父親,重重的打你一頓。」 小秋道:「你老人家有所不知,……」 李太太喝道:「我有所不知嗎?果然的,我有所不知,我倒要問你,什麼叫人定也可勝天,你能夠把人家拐帶了逃走嗎?」 小秋正還要說明自己的意思,李太太又接著道:「什麼話你都不用說了,你就在家裡住著,等候你父親發作。你父親沒有說出話來以前,你不要到學堂裡去。」 小秋道:「但是我在先生面前,只請了半天的假。」 李太太道:「你果然是那樣怕先生嗎?你要是那樣怕先生,也做不出什麼壞事來了。說了不許走就不許走,至多也不過是搬書箱回家,那要什麼緊!」 小秋聽到母親說了這樣決斷的話,就不敢跟著再向下說。只是在屋子裡呆定了。可是李太太也只說了這句話,不再有什麼贅言,自己回屋子裡去了。小秋他想著,母親的顏色怎麼又變得厲害起來了?那必是母親怕我惱羞成怒,會作拐逃的事情,我要是那樣做,不但對不起父母,而且更對不起先生。既是母親有了這番疑心,那就不能走,免得一離開了,父母都不放心。父親看到那幾首詩,當然不滿意,但是那幾首詩上面,也並沒有什麼淫蕩的句子,不見得父親就會治我怎樣重的罪。事情已經說破了,遲早必有個結局,索性就在家裡等他這個結局吧。因之自己只是在書房裡發悶,並不敢離開書房。 到了太陽偏西的時候,秋圃由座船上回來,小秋的心裡,就卜蔔地亂跳一陣,料著父親就要叫去問話的了,在屋子裡踱了一會子閒步,便又站在房門口,貼了牆,側了耳朵聽著。但是只聽到父親用很平和的聲音,和母親說著閒話,卻沒有聽到有一句嚴重的聲音,提到了自己的。這或者是母親尚在衛護一邊,立刻還不肯將話說了出來,要候著機會,才肯說呢。越是這樣,倒叫自己心裡越是難受,便躺在一張睡椅上,曲了身體,側了臉,緊緊的閉了眼睛。 但是始終不曾睡著,也不見父親來叫去問話。自己又一轉念,那必是援了白天的例子,要吃過晚飯再說,那就再忍耐一些時吧。殊不料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父親的臉色雖是難堪,可是他並不曾說一個字。自己戰戰兢兢的,只吃了大半碗飯就遛到書房裡來。自己心裡,自是想著,父親對於自己有罪不發作,卻不知道要重辦到什麼程度去。拿了一本書,耐性在燈下展開來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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