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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黑夜動殺機狂徒遁跡 朱箋畫供狀嚴父觀詩(2)


  毛三叔道:「哼!那也不假,我老婆規矩,那就罷了,若是不規矩,我就得把她殺了。殺一個不算,我就得殺兩個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只聽到艙外面哄咚咚一下水響,是有人落下水去了。

  劉廚子道:「了不得,有人落水了。」

  只在這時,好些個人擁了出來。只聽得船下面有人答道:「不要緊,我失腳落下來了。」

  船上這些人,有的捧著燈火,有的放下竹竿,七手八腳,將那人扯了起來,正是剛才和毛三叔頂嘴的黃順。大家都笑道:「你這麼大個子,好好地走路,怎麼會落下水去?」

  黃順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奇怪,什麼人走路,都有個失腳的時候。」

  在燈光下像水淋小雞似的,身上打著冷顫,勉強地笑道:「倒黴倒黴,我要趕快去換一換衣服,遲一步,我要中寒了。」說著,他拖了一身的水衣服自進艙去了。

  劉廚子笑道:「怪不得今天受了人家一頓話,乖孫子一樣,嘴也不敢回,原來是水鬼早拉住了他的腿子。」

  毛三叔自從喝了水酒回船以後,臉上的顏色,便是煞白了,哪裡有半絲笑容。這時見劉廚子說著進來,便笑道:「沒有淹死這傢伙,總算便宜了他。不過他逃得了今晚,九九八十一難,以後的劫數還正多呢。」

  劉廚子笑道:「你不過和他頂兩句嘴,很算不了什麼,你這樣恨他,不過於些嗎?」

  毛三叔在灶口裡添了幾塊柴,默默地有許久不曾作聲,最後才笑道:「我和他倒沒有什麼私仇,不過我看不慣那種樣子罷了。」

  劉廚子笑道:「這更叫扯淡!」

  他也只這樣隨便的批評了一句,卻也沒有向下說。酒席作得有九成好了,他自要忙著開酒席去。

  毛三叔經過了幾度興奮,主意也就想得很準確了。幫著開過了酒席,將剩下殘酒餘肴,同劉廚子又飽啖了一頓。當吃酒的時候,劉廚子也曾顧慮到他會發酒瘋,不喝酒了。不過當毛三叔將酒杯酒壺,完全同搬在小桌子上以後,他就笑道:「老姚,我們喝是可以喝,少喝一點,以兩杯為限,你看如何?」

  毛三叔笑道:「不要緊的。我喝醉一次,再不會喝醉第二次的。」

  劉廚子自己要喝,也就顧不了許多,及至喝了一杯之後,他倒搖搖酒壺,說是裡面不多,把它喝完了事。

  毛三叔微笑道:「即使醉了,也不要緊,至多是闖出殺人的禍來。」說畢,哈哈大笑。

  劉廚子瞪了眼道:「你怎麼老是說殺人,不怕惹是非嗎?」

  毛三叔端起一大杯酒來,咕嘟一聲,一飲而盡,站起來笑道:「也怕,也不怕。」

  劉廚子雖不免天天殺雞殺鴨,可是殺人這句話,他可有些不愛聽,認為老姚這個人是不能捧的,越捧越醉,也就不向他再說什麼了。這時,毛三叔變了一個態度了,對人總是笑嘻嘻。喝酒的人發脾氣,那算什麼,猶之一陣颶風吹來了一樣,無論來的多麼的厲害,吹過去也就完了。劉廚子自己,總也算是個過來人,所以他對於這一點,卻不甚介意,坦然的醉後小天地的,放頭睡覺去了。

  可是毛三叔和他不同,整晚的都不曾睡得安穩,只在打三鼓的時候,他就穿衣起床了。原來這座船上,有個更棚,裡面有面鼓,有個人坐在裡面,順著更次打鼓,警告船隻在黑夜裡不得偷渡。

  毛三叔所懷恨的那個黃順,每五天也輪著打更一次。今天晚上,正是該黃順打更,不過他失腳落水以後,他便對同事丁福說,身上有些發冷,恐怕不能熬夜,請丁福代打更了。

  毛三叔暗中打聽明白了,今天該黃順打更,至於黃順臨時告假,改由丁福代替,他哪裡知道。他起來之後,悄悄的穿了衣服,拔了鞋子,順手摸著廚房裡一把大菜刀,順了船舷,慢慢地向前艙更棚找了來。他走到更棚門口,手按了艙門,聽聽裡面的消息如何。只聽到裡面很粗嗓音的,咳嗽了幾聲,這並不是黃順的聲音,倒有些奇怪,將身子很急的轉著,踢了艙板一下響。

  丁福問道:「誰呀?三更多天了。」

  毛三叔伸進頭來問道:「今天怎麼是丁福爺守夜呢?」

  丁福道:「老黃身子,有點不舒服呢,今天我先替了他,過幾天他再替我。」

  毛三叔身子雖伸到艙裡來了,可是他那右手捏了一把刀,反背在身後,可不讓人看到。

  丁福見他臉上慌裡慌張,那身子又斜著不肯正過來,倒有點疑惑,站起來問道:「老姚,半夜三更,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?」

  毛三叔張開嘴來,苦笑著道:「我不過是半夜裡起來方便方便,沒有什麼。」說到這裡,不便多說了,掉轉身子就走,背後那把刀,嗆啷一響,在艙門上碰著。

  丁福這可大吃一驚,追到艙門外來問道:「老姚,你拿一把刀做什麼?這、這、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毛三叔道:「不要胡說了,我拿刀做什麼,我是碰了鐵鍊子了。」

  這還敢說什麼,悄悄地回到火艙裡去了。在這一小時以後,天色還不曾亮,一勾銀剪似的月亮,斜掛在樹梢上。有幾個大星星,在月亮左右配著。那昏昏的月色,卻好照著船邊的水浪,閃閃發光。在這上下閃光的當中,一個人背著小包袱,連影子也沒有,上岸去了。打更鼓的丁福,拿了鼓棰子,左一下,右一下,打響一聲,悶一聲,在那裡警告河邊的船隻,不可走偷。可是本船上有人偷走,他可不知道呢。

  毛三叔睡在火艙裡,哪裡睡得著?在這更鼓聲裡,他想到丁福在替黃順打更,黃順必是高高的枕頭睡著,心裡一點痕跡沒有。今晚這個機會,總算他逃過去了,九九八十一劫,哼!留著將來再說吧。他心緒忙碌了一晚,到這時無須再想,於是也放落了心靈,安然的睡著。

  一覺醒來,水映著日光,已經是由篷縫倒射了進來。耳邊上聽得人說,黃順不天亮就走了,准是上岸趁熱被窩去了,怪不得昨夜連更都不打呢。毛三叔心裡想著,這東西有豹子膽嗎?我這樣的說了要殺他,他還敢偷嘴不成?我想他就睡在更棚隔壁屋子裡,丁福所說的那些話,也必定是聽見了。他怕我拿刀在暗裡殺他,所以先躲開了。不對不對,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就是馮家的女婿,那麼,我何至於殺他?那東西一副賊骨,色膽包天,決不會先害怕的。

  自己心裡如此轉念了,急急溜溜地下了床,假裝著到前面艙裡去收隔夜的飯碗,順便地走進黃順住的艙裡。見他床鋪上被褥還是疊得好好的,箱子提籃,也一概沒動,若說他是逃走了,那不像。既不是逃走,半夜上岸,還有什麼好事?後堤馬家婆家裡,自己雖是不曾去過,可是那桔子林裡有個單獨的人家,那倒是真的,莫非就在那裡?趁著劉廚子買菜沒回來,且跑到那裡去看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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