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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黑夜動殺機狂徒遁跡 朱箋畫供狀嚴父觀詩(1)


  劉廚子看到毛三叔向局子裡狂奔了去,口喊著殺人,他心裡想著,不惹出事來就算了,若是惹出了事來,追究原由,全是我多說話惹出來的是非。可是我說的是此地的鄉下婦人,這與他有什麼相干。就算我說了這地方的人,他心裡不服,話是我說的,應該和我為難,為什麼要跑到局子裡去,他要殺誰呢?

  劉廚子站在街上,呆了一陣,越想越不是味兒。說不定他要到老爺面前去告我一狀,我不但是要打碎飯碗,恐怕上司怪我言語不合,要辦我的罪呢!如此一轉念,菜也不要採辦了,丟下了籃子,緊緊地隨在後面,跑回局子裡來。走到河岸上,卻見毛三叔在座船的跳板頭上站住了,正正端端的,像平常一樣。劉廚子卻也是奇怪,怎麼頃刻之間,變成了兩個人。

  定睛看時,原來有一位王師爺,正靠在船窗戶上,向岸上望著。不論一個人酒醉到什麼程度,錢總是認得的,認得錢就應當認得上司。所以毛三叔雖起了很大的勢子,要跑來殺人,然而他看到了本局子裡的師爺,身體就軟了一半,倒也並不是說,怕得罪了師爺,飯碗就保不住。只是不明什麼緣故,上司身上仿佛有懾人毛,見了他之後,不由人不規矩起來。

  恰好那王師爺已經看到他臉上有些神色不定,就問道:「你不是新到船上來打雜的嗎?怎麼一點兒規矩也不懂,站在跳板頭上擋住了別人來往的路。」

  說時,也正好劉廚子所說的那個黃順,由艙裡走了出來,向他喝道:「聽到了沒有?王師爺叫你站開一點兒去呢。」

  毛三叔向他看時,見他新剃了頭,辮子梳得光溜溜的,身上那身衣服,自然不用說,既漂亮,又整齊。在外面混差事的人,打扮成了這樣一副情形,就不是個好東西。不過他根據了王師爺的話,叫自己站了開去,在他是對的,沒有法子可以駁他,這便在鼻子裡哼了一聲,站了開去。

  劉廚子老遠地在岸上看著,大概不會有什麼問題了,於是再回身上街買菜去,可是照了這樣情形看來,他身上可沒有少出汗呢。等他買了菜回來,天色快晚了,走進船上的火艙,只見毛三叔坐在一張矮凳上,兩隻手撐住了兩隻膝蓋,向上托住了自己的頭,皺著眉,微睜了眼睛,直著視線,只管向桌上的砧板發呆,砧板上可放了一把菜刀呢。劉廚子道:「喂!老姚,你這是怎麼了?還在出神啦。幫著洗菜吧,我要動手作飯了。」

  毛三叔沒有作聲,還是那樣呆呆地坐著。

  劉廚子道:「我告訴你,你可不要胡思亂想,以後要喝酒,得稱稱自己的量,不要胡亂的喝。當這一份小差事,原也算不得什麼,不過你要知道,你的薦主是李少爺,他在他父親面前,就擔著一分干係呢。你若是事情做得不好,可連累了李少爺也沒有面子的。」

  毛三叔聽了,就不由得長歎一口氣,站起身來。看那樣子,他是贊同劉廚子所說的那幾句話了。

  自這時起,毛三叔照常的做事,也沒有什麼不穩的情形。劉廚子忙著要辦他的酒席,他也更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。正做菜的時候,黃順和另一個劃丁叫丁福的,在廚房裡幫著取杯筷,送菜碗。

  黃順笑道:「今天晚上,總辦和老爺師爺們都有事糾纏住了身子,不會留心到我們身上來了。老丁,你帶我到街上去看看你的貴相知吧?」

  丁福笑道:「呵!你裝什麼傻!你一顆心,都在馮家村,別處的女人,你還看得上眼嗎?」

  黃順笑道:「那不是胡吹,黃副爺不嫖就不嫖,若是要嫖的話,總要找一個有情有義的人。」

  毛三叔坐在灶前一張矮凳子上,只管拿了面前破簍子裡柴棍子,不住地向灶口裡塞了去。

  劉廚子叫起來道:「好大的煙,姚夥計,你拼命地向灶口裡添火做什麼?」

  毛三叔雖是坐在灶口,他兩隻眼睛,卻沒有看到灶口裡有火,直待劉廚子叫出來,才看到灶裡的柴片子,塞的是滿滿的。自己手上還拿了兩塊柴片,正待向灶口裡塞了去呢。他也不願意多說什麼,將火鉗把燒著了的柴塊子夾了出來,放到水盆裡去浸息了。

  黃順笑道:「這不叫多一道手腳嗎?這柴打濕了,明天還得重新曬一曬呢。少燒兩塊好不好?」

  毛三叔將火鉗向艙板上一放,拍嚓一下響,橫了眼道:「這是廚房裡的事,你管得著嗎?」

  黃順紅了臉道:「你看這東西,吃了生番糞,開口就傷人。」

  毛三叔跳起來道:「姓黃的小子啊!老爺拚了這一份差事不當,要和你拚一拚,你敢上岸去和我較量嗎?要不,水裡也行。小子你願意走哪條路回外婆家去,都聽你的便。我毛三叔見過事,我手上就見過兩回打大陣(注,械鬥也)。你到三湖街上打聽打聽去,毛三叔是好朋友,什麼威風全不在乎。」

  這毛三叔三個字,送到黃順耳朵裡去,不由得他全身的筋肉不覺抖顫一下,眼光很快地,在毛三叔周身看了一下,他心裡好像在那裡說著原來是你。劉廚子在一邊做菜,聽了毛三叔這一片狂言,心裡不免替他捏了一把汗。

  這位黃副爺,年少好勝,決不能夠無故受人家這樣一頓申斥,就會算了的,這熱鬧可就有得看了。殊不料黃順的情形,今天大變,只是看了毛三叔兩眼,掉轉身子就走,直待出了這火艙門,他才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和你這種下作人說話,失了我的身份。」

  毛三叔對於這話,似乎聽到,似乎不聽到,就在灶口邊冷笑了一聲。劉

  廚子望了他道:「你這人是怎麼了?到現在酒還沒有醒嗎?」

  毛三叔瞪了兩隻白眼道:「哪個混賬王八蛋才喝醉了酒呢。大司務,你不要看我在這裡打雜,我一樣的可以做出那轟轟烈烈的事情來。」

  劉廚子聽了他今天這些話,早就氣得肝火上升,紅了兩眼,現在聽到他又說了這些不通的話,就跟著笑道:「你這話對了,薛仁貴跨海征東,官封到平遼王,不就是火頭軍出身嗎?」

  毛三叔道:「做出轟轟烈烈的事來,也不一定要出將人相吧?譬如說,石秀殺嫂,武松殺嫂,哪個不是轟轟烈烈幹過的。武松是個當捕快的,石秀是個當屠夫的,他們並沒有出將入相呢。」

  劉廚子笑道:「哈哈!原來你要做武松石秀這一類的人,你有嫂嫂嗎?」

  毛三叔道:「我雖沒有嫂嫂,我有老婆。」

  劉廚子笑道:「說來說去,你說得露出狐狸尾巴來了。石秀殺嫂,為的是她嫂嫂不規矩。你說要殺老婆,你自己成了什麼人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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