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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智母重閨防閑偵嬌女 酒徒肆醉舌巧觸莽夫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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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江西的水酒鋪,酒也分著兩種:一種甜酒,那是平常的人都可以喝的。一種是老酒,那酒味的程度,就和燒酒相差不遠。毛三叔不由得伸手搔著頭道:「倒是喝這樣厲害的酒嗎?」 他口裡雖然謙遜著,那店夥已經把酒壺送到桌上來。同時,那下酒的碟子,也擺了四五樣在桌上。到了這時,毛三叔只有對了桌上傻笑,哪還說得出別的話來。劉廚子提過酒壺,早是向大碗裡斟上了一大碗,笑道:「喝吧。」 那酒壺提得高高的,酒向下斟著,自然有股香氣,反映著沖到了鼻子裡來。於是向劉廚子笑道:「既是酒都斟到了,那我也就只得叨擾你幾杯了。」 他坐下來,先就端著酒碗抿了一口。 許多日子不曾喝酒,現在忽然喝上一口,真是甜美非常。眉開眼笑地向劉廚子道:「既然是開了戒,說不得我總得陪大司務多喝兩碗。」 於是兩個人一面喝酒,一面談話,就這樣繼續的喝了下去。酒碗邊交朋友,那是最容易成為知己的,劉廚子道:「老姚,我們雖然共事沒有幾天,我倒覺得你這個人很是不錯。將來有要我幫忙的地方,只管說,我是盡力而行。」 毛三叔笑道:「那還少得了要大司務攜帶呀。你要是有找我幫忙的地方,也只管說。別的事我不敢說,要說是要我跑路,我這兩條腿,倒是很便利的,說走就走。」 說著,倒是真的,將自己的腿拍了兩下。 劉廚子也斜著眼睛,向他微笑道:「我將來或者有事會拜託你的。其實,現在說出來,也沒有什麼要緊。」 說著,端起酒碗來,喝了一口,又拿了一塊臭豆腐幹,在手裡撅了吃。 毛三叔道:「你有話只管說,能幫忙的,我一定幫忙的。若是像你這樣的鄭重著不說,倒顯得我不算是好朋友了。」 劉廚子笑著,又端起碗來,喝了一口,想了一下,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想弄一個女人。」 毛三叔道:「怎麼著?大司務還沒有成家嗎?你是要姑娘,還是要二來子(即寡婦)?我都可以同你訪訪。」 劉廚子笑道:「並不是要那樣大幹,我只是想弄個女人走走。」說著,又斜了醉眼笑起來。 毛三叔道:「我雖然在這三湖街上,無所不為,可是有一層,這條路子,我就不認得一根鬼毛。街上有的是賣貨,你不會去找嗎?」 劉廚子笑道:「若肯要這路人,我還同你說什麼呢?我們座船上的陳德全,就為了走這條路,弄下一身的楊梅瘡,我可不敢試。」 毛三叔道:「除了這樣的人,那我就不曉得怎樣去找了。」 劉廚子手按了酒碗道:「虧你是本地人,連這些事都不知道。我就曉得這大堤後面那馬家婆家裡,是個吊人的地方。」 毛三叔道:「怎麼叫吊人的地方呢?」 劉廚子笑道:「我倒不相信,你這樣一個本地人連這一點都不懂。好比說,逢到趕集的日子,在街上看到那鄉下來的女人,或者是賣雞蛋的,或者是賣草鞋的,或者是賣布的,你覺得那個人不錯,就對馬家婆通知一聲,她就可以引你和那女人在她家裡成其好事了。」說著,張了嘴笑。 毛三叔道:「這話不太靠得住吧!難道鄉下女人上街來做買賣,都是這路貨?」 劉廚子道:「自然有不是的。可是你要曉得來做買賣的女人,無非為了幾個錢,有錢去勾引,加上馬家婆那張嘴又會說,不怕你是窮人不上鉤。」 毛三叔聽到這話,不免就引起了他一腔心事,接連喝了兩口悶酒,沒有作聲。 劉廚子笑道:「我知道這後街小巷子裡還有一家,只是沒有人引見,我不敢撞了去。」 毛三叔道:「這馬家婆家裡,大司務認得嗎?」 劉廚子笑道:「認是認得,我不敢去。因為我們卡子上有好幾個人都是走這一條路。我們當廚房的人,哪裡敢同這些副爺們比?他們闊起來,花三吊五吊,全不在乎,我就不肯那樣花錢。」 毛三叔道:「哦!原來這街上還有這樣一條路,你看我這個土生土長的人,簡直一點也不曉得。卡子上哪位副爺走這條路?」 劉廚子道:「第一就要算那個劃丁黃順了。你認得了沒有?就是那個穿得漂亮的一個。他現在交了一個姓馮的女人,打得火熱,三天兩頭見面。」 毛三叔那一顆心幾乎由口腔子裡直跳出來。手緊緊地抓住了桌子檔,瞪了眼望著劉廚子。他倒是一愣,望了毛三叔道:「老姚,你為什麼發急?」 毛三叔笑道:「並不是急,我倒有些奇怪。」 說著,就端起酒碗來喝了一口,劉廚子道:「我看你這樣子,倒好像有些發急呢?」 毛三叔放下了酒碗,用筷子頭接連的夾了十幾粒鹹豆子放到嘴裡去,自然,他也就有些主意了。就笑答道:「因為我聽到人說,這街上有個女人叫馮狀元,我怕是她呢?」 劉廚子搖頭道:「不,這女人不是街上的,是馮家村的。」 毛三叔又如當胸被人打了一錘,說不來的那一分難受。但是他依然勉強鎮定著,卻笑道:「大司務見過她嗎?怎麼知道是馮家村的呢?」 劉廚子道:「黃順當是一個寶貝呢,只怕人搶了去,哪裡會讓人看到!」 毛三叔不再問了,他只覺得心裡有火燒一般。這火既不能平息,只好端了酒,大口地喝了下去。 劉廚子笑道:「我就不服他那信口胡吹。他說不弄女人就算了,要弄就弄一個好的。我若有機會,一定要找著姓馮的女人看看,究竟好成了什麼樣子,反正不能比觀世音還要好看吧。」 毛三叔鼻子裡哼了一聲,將壺提起斟了一碗酒,先喝了一口,微笑道:「在外面做壞事的女人,哪裡肯說真名實姓,你說是馮家村裡姓馮的,恐怕靠不住。」 劉廚子道:「真姓什麼,我可不知道,不過黃順連那女人的小名都說出來了,說是叫翠英。」 毛三叔突然站了起來,問道:「她叫翠英?」 劉廚子道:「她是這街上的女狀元嗎?」 毛三叔呆了一呆,笑著搖搖頭道:「不是的。」 但是他不能再坐下了,手上端起了酒碗,喝了個碗見底,才放了下來。便沉重著臉色道:「大司務,天色不早了,你也應該去買菜了。」 劉廚子抬頭向對過牆上的太陽影子看了一看,笑道:「其實再喝兩碗,也不要緊。」 毛三叔道:「無論如何,我是不喝的了。我想起了一件事,非立刻去辦不可。」 他說著自向店外面走,劉廚子在他身後說了些什麼,他全沒有聽到。他心想,我毛三叔充了一生的好漢,我女人會在暗下去當娼,我睡在墳地裡的祖宗,也要嚎啕大哭。雖然劉廚子的話,未必就十分是真的,但是我女人的名字,除了娘婆兩家的親人,並沒有人知道,那怎麼會傳到他耳朵裡去了?只憑這一點,這裡面必定有些不乾淨。不用忙,姓黃的這雜種,好在總在我眼睛裡的,我只要盡夜守住了他,總可以看出他的痕跡。俗言道,捉姦捉雙,捉不到雙,我暫時忍耐了;假使我要捉到了雙,哼!那就對不住,我非把他兩個人頭一刀砍下來不可! 他喝下去的酒,這時已把神經興奮了起來,漸漸地有點超出了常態。 當他想到一刀砍下兩個人頭來的時候,左手伸了出去,作個捏著東西的樣子,向懷裡一帶。右手橫了巴掌,斜斜地砍了下去,而且鼻子裡還同時地哼了一聲。劉廚子連問了兩聲,怎麼樣了,他都沒有答應。最後就跑上前來,扳住他的肩膀道:「老姚,你這是怎麼樣了?」 毛三叔橫了眼睛道:「你問我做什麼,我要殺人。」 劉廚子笑道:「你真不行,喝這兩碗酒,就胡來了。」 毛三叔道:「胡來嗎?過兩天我殺人你看看,我毛三叔不是好惹的呀。」 劉廚子在大街之上,聽他口口聲聲要殺人,軟了半截,不敢向下問。毛三叔卻昂著頭大笑一聲,向卡子上直奔了去,好像真個要殺人一樣,這情形就更緊張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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