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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智母重閨防閑偵嬌女 酒徒肆醉舌巧觸莽夫(2)


  宋氏既是說出來了,更不待他多說推辭的話,已經站起身來。毛三叔無話,只好陪著她走回家去。

  宋氏到了他家裡,倒也東張西望,做個看察的樣子,後來就在堂屋裡椅子上坐下,點點頭道:「倒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。」

  毛三叔斜伸出一隻腳,站在堂屋中間,做出很躊躇的樣子,因笑道:「師母來了,我是茶也來不及泡碗喝的。」

  宋氏對他臉上望了一會子,因道:「茶我是不要喝,我倒有兩句話問你。」

  毛三叔這才明白了,原來師母特意到這裡來,是有話要問的。不過她問的是什麼話,只看她這來頭,就有點不善,自己總要小心答覆為妙。他笑道:「我是什麼也不懂的人,恐怕你老人家,問不出所以然來吧?」

  宋氏又望著,頓了一頓,勉強地笑道:「問來問去,還問得是你身上的事,你告訴我,李少爺薦你到卡子上去,是你求他的呢?還是他求你的呢?」

  毛三叔心想,和人家薦事,哪裡有反去求人來受薦的,這分明是師母疑心著李少爺薦我做事,乃是收買我的了。於是笑道:「你老,這還用問嗎?當然是我去求他,他怎麼還來求我?」

  宋氏沉默了一會子,因道:「你剛才說,若是春華沒有許配人家,倒是一件好事,你這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毛三叔抱了拳頭,連連作了幾個揖道:「師母,你就別追究了,這就算是我說錯了還不成嗎?」

  宋氏笑道:「我並不是說你說錯了,好像我吧,也不是有這一點意思嗎?我問你一句話,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,你看那李少爺,也有這種意思嗎?」

  毛三叔臉上,雖不曾表示什麼態度,可是他心裡,已經亂跳了一陣,勉強地笑道:「人家是讀書知禮的人,哪裡會這樣的亂想。方才那兩句話,我也是因話答話,你不要放在心上。」

  宋氏說話的時候,只管去看毛三叔的臉色,他雖是帶了那勉強的笑容,可沒有一點驚慌的模樣。只管問下去,把他問驚了,以後再要打聽這件事就不好辦。於是收了笑容,歎口氣道:「養兒容易養女難。家裡有個姑娘,作父母的人,總怕會失了婚姻,有一個相當的人家,就定下了。但是定早了,也不好,遇到有真好的,就有是機會也只眼睜睜地好到別家的了。」

  說著,站起身來走回家去。走到門口,又回轉頭來,向毛三叔道:「我們剛才說的話,說過去就算了,以後不必再提了。」

  毛三叔道:「我自然曉得。」

  口裡說著,心裡可就想定,今天這位師母的情形有點反常,我倒不能不提防一二。於是直把宋氏送到她自己門口去,慢吞吞地跟隨著,好像還有什麼不曾了結的事情一樣。

  宋氏回頭看到,笑道:「這倒好,我送你,你又送我,我們這樣地送來送去,送到什麼時候為止呢?」

  毛三叔笑著向後一縮,可就不敢走了。宋氏本來在一種疑神疑鬼的狀態之下,看了這副情形,那只有更加可疑的。她想著在吃飯以前,女兒說是病了,吃飯以後,女兒就沒有了病,這也是可怪的事情之一,現在倒是要去看看,她的態度怎麼樣?於是放輕了手腳,向春華屋子裡走來。

  她果然臉上不帶一些病容,兩隻手臂,伏在桌子上,手上把剛才倒茶的那只茶杯,緊緊的捧著,臉望了窗子外的天色,不時地發著微笑,也不知道那茶杯子裡有茶無茶,不過她出神一會兒,就得向這杯子沿上抿一口,仿佛是這茶非常之有味。

  宋氏覺得這件事,很有些奇怪,就這樣地老遠站著,看她到底怎麼樣。過了許久的時候,這就聽到春華突然歎了一口氣,接著又像是說話,又像是讀書,說了一大串,卻不大懂得。接著她又自言自語的道:「不說也罷,說也是枉然。」

  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,放下茶杯,舉著兩手伸個懶腰,又歎一口氣。宋氏以為她要起身,待轉身走了,好躲開她的視線。不想轉身轉得快一點,將門碰了一下響,這倒不由把春華嚇了一跳。回頭看來,原來是母親,想必剛才所說的那些話,都讓她聽見的了。立刻那兩張粉腮上,就如搽抹了胭脂,紅到耳朵根下,手扶了桌子,低著頭,說不上話來。宋氏道:「這麼大姑娘,遇事倒都要我操心,你就是這樣成日瘋瘋癲癲,這是怎麼回事,難道你吃了瘋藥嗎?」

  當宋氏猛然在身後發現的時候,春華本來有些吃驚,可是她定了一定神之後,她就想到,怕什麼,我一個人在這裡想心事,是在我肚皮裡頭轉彎,娘又不曾鑽到我肚皮裡面去,知道我在想什麼。至於我口裡說的,是《牡丹亭》上的詞句,她如何會知道?我露出驚慌的顏色來,那她就更要胡猜了。於是正了一正臉色,微笑道:「我一個人坐在房裡背書,怎麼說是瘋了呢?」

  宋氏抓不著她的錯處,可也不好說什麼,便道:「你總會強辯,我看你怎麼好喲!」

  說完了這句話,可也就轉身離開了。可是她雖不能指定春華的罪,從此以後,她可加緊了對春華的注意。尤其是毛三叔的行動,她認為是很可以注意的。

  毛三叔本身呢,他也有些感覺,不敢到廷棟家來,怕的言前語後,會露出了馬腳。就在這天他向卡子座船上到差以後,倒有五六天不曾回姚家莊來。不過他心裡還有一個疙瘩驅除不了的,就是他的老婆毛三嬸,始終不曾回家來。他心裡想著,我得了差事的消息,假如要傳到馮家莊上去了,她就不念什麼夫妻之情,想到可以弄我的錢了,也應該回來。是了,自己就差來得急促,便是本村子裡人,也不見得完全知道,何況馮家莊是相隔十幾裡的所在,這個消息,如何就能傳了過去?因之在他就事的第七天,他就告了半下午的假,回到姚家莊來。又因為是第一次回來,不能忘了小秋薦舉的恩惠,所以未曾回家,首先就到學堂裡來探訪小秋。

  小秋在每日午飯以後,他必定到外面散步一會子,毛三叔在學堂裡看不見他,也就隨著尋到外面樹林子裡來。一見面,也不過幾句平常道謝的話,倒是小秋怕他對於女人放心不下,卻著實地安慰了一番。毛三叔和他談話,卻想起了自己的家,都託付了師母了,第二處便是到廷棟家來。小秋和他一同出了樹林子,自回學堂去。

  毛三叔很高興地,向前走來。忽聽得有人叫道:「毛三哥回家來了?」

  抬頭看時,正是宋氏站在門口。這便拱手笑道:「我特意來看看師母。」

  宋氏紅著臉道:「我看到你和李家孩子,一路由樹林子裡出來的。你要來看我,怎麼不先來?我告訴你,以後少在我面前鬼鬼祟祟的。」

  毛三叔笑道:「你老人家毋疑心了。我還敢夥同外姓人,糊弄自己人不成?」

  宋氏道:「那不一定,你來有什麼話說?」

  毛三叔道:「沒什麼話,不過來看你老。」

  宋氏在臉上放出淡笑的樣子來,答道:「好了,多謝你,家裡沒人,不用進去了。」

  毛三叔一想,師母雖然尊嚴,也不該對我說這種話,家裡沒人,不要我進去,難道把我當賊人看待嗎?臉上一紅,氣沖了他,也不再說什麼,自走到別家去了。

  他心裡憋住了這口氣,在這村子裡不願久停,複又回到街上來。剛要下河邊座船上去,只見同事劉廚子背了一隻長柄籃子,籃子裡斜插了一支秤桿在外邊,他笑道:「你不是請半下午的假嗎?怎麼回來得這樣的早?」

  毛三叔道:「回家去沒有事,我想與其在家旦閑坐,不如到這裡來閑坐了。」

  劉廚子道:「今天局子裡請客,晚上有酒席,我還要到街去買些菜,同去吃兩碗水酒,好不好?」

  毛三叔自到這裡就事以後,就沒有聞過酒味。現在聽到有人說去吃兩碗,口裡早就是饞涎欲滴,便笑道:「我已經戒了酒了。」

  劉廚子道:「不要廢話了。酒又不是鴉片煙,有什麼癮,何必戒?就算戒了,吃一回兩回破了戒,事後永久就要吃嗎?那也不見得吧?走吧。」

  他說這話時,就伸了一隻手,來挽毛三叔的手臂。到了這時,毛三叔也就不得不跟了他一塊兒走去。到了酒店裡,劉廚子還不曾坐下,先餓叫道:「打一壺老酒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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