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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受侮堪憐作書薦醉漢 傷懷莫釋減膳動嚴親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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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畢了,立刻跑回學堂去上床去睡覺。睜開眼睛想想,閉著眼睛想想,只覺這件事太對不住毛三叔。讓人家青春少婦從中來做穿針引線的事,縱然不會引壞人家,可是至少是不把人家當好人了。若說圖補救這件事,自己不是沒有努力,曾親自到毛三嬸家裡去,請她回家。至於說送他們一點錢呢,卻也是一件很簡便的事。可是讓毛三嬸在男女之間來往說合著,已經有些玷污他們了,再又送他們的錢,那更是把玷污他們的手法,鬧得很清楚,這斷斷乎使不得!但是就這樣地置之不理會,很是不過意的。 他躺在床上,只管是這樣一個勁兒地納悶想著,除錢之外,可還有什麼能夠幫助他的呢?有了,他曾求我在厘局裡給他謀一個差事,原來以為他是莊稼人,本有正當職業,何必去跳牆呢?現在不管了,可以到父親面前去作硬保,保他在局子裡當分小差,他有了差事,婦女們的眼皮子是淺的,料想這局子裡二爺五個字的虛名,一定可以把毛三嬸勾引了回來。就是毛三嬸不回來,毛三叔雖丟了老婆,倒弄分差事當當,將來也可以說,以前貧寒真是老婆的八字不好,受了她的忌克,總算找一把扇子遮遮臉。 小秋竟是越想越對,立刻跳下床來,就寫了一封很切實的信,到了晚上,等著毛三叔回家,就親自去找著他,將信拿在手上,叮囑了一番,叫他明日去投。 毛三叔做夢想不到有這樣天上掉下元寶來的事。兩手抱了拳頭,連連向小秋作了二三十個揖。笑道:「李少爺,你待我太好了。就是我的親爹,他照顧我,也不能照顧得這樣的完全。」 小秋覺得擬於不倫,也不願和他多說,叮囑他身上穿乾淨些,見人說話要利落些,自回學堂去了。 毛三叔掌著小秋寫的那封信,掉過來,翻過去,手拍著頭自言自語的道,我一世的指望,今日想得了,這樣的好事,不能不去告訴相公。於是手上捏了那封信,毫不考量,就直跑到姚廷棟家來。這時,他們一家人,正圍了桌子,在書屋裡燈下吃晚飯,毛三叔手上高舉了那封信,口中喊著相公相公。他只用眼睛在上面看著,卻管不到腳底下。忘了神跨門檻,被門檻絆了腳,身子向前一栽,幾乎直栽到桌子邊春華的腳後跟上去。幸而他兩手撐得穩,抓住了板凳腿。 姚廷棟正坐在右手方吃飯,立刻放下了筷子碗,執著那「傷人乎?不問馬」的態度,問道:「摔著哪裡沒有?」 毛三叔這一摔,把手上的信,直飛到桌子底下去。雖然兩隻膝蓋,已經碰得很痛,卻不去管它,趕快爬到桌子下面,把那封信撿了起來。所幸這地面是乾燥的,卻是不曾把信污穢了。姚家一家人,這時都讓他這奇異的態度驚異著站起來了,都向他臉上呆望著。 毛三叔並不奇怪,向廷棟道:「相公,你說,人要倒起黴來,坐在屋裡,禍會從天上飛了來。可是人要走了運,也就是門檻擋不住。李少爺他可憐我沒有家了,薦我到卡子上去當一分差事。」 廷棟瞪了眼哼了一聲道:「看你這樣子,簡直是狗頭上頂不了四兩渣。事情還沒有到手,就是這樣經受不住。我聽到說,你到馮家去,讓人飽打了一頓,是有這事嗎?」 毛三叔立刻垂下頭來,撅了嘴道:「這是替姚家丟臉的事,我沒有敢對相公說。本來呢,我要找機會來出這口氣的。現在有了得差事的機會,那就放下了再說。有道是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。」 他在說的時候,春華早是在肚子裡盤算了兩三個來回。她心裡想著,這事恰是有些怪。小秋何以突然地和他薦起事來,莫非還要大大地買動他一下嗎?這個人雖不精明,比村子裡那些莊稼人,是要懂事得多。要想他做一點私事呢,倒也是可以做得。只是他喝醉了酒,什麼話都肯說,自己正擔心事情,有些讓他知道了呢,小秋倒偏要重用他。春華這樣想著,眼睛早在毛三叔身上逡巡了一遍。 毛三叔卻向廷棟道:「李少爺薦我到卡子上去,也就是為了我女人的事。」 春華聽了這話,真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陣汗。眼睛只管望了毛三叔,卻又攔阻不得。毛三叔繼續著道:「不瞞你老人家說,我今天上午,由馮家村回來,眼睛都紅了。照著我的意思,我不管族人的意思怎麼樣,我就要帶了一把刀子去殺幾個人。李少爺真是個仁慈的人,他勸了我許多話。他說,出氣的法子很多,何必要動刀,後來就出了這個主意,讓我到卡子上去就個事。相公,你看看這封信。」 說著,將信遞給廷棟去看。廷棟將信看完了,先且不做什麼表示,向著毛三叔臉上注視了一會子。見他那張雷公臉上,酒色還沒消下去,腦後的辮子,在脖領子後面,彎曲著做了幾疊,一雙蛇鱗紋的手,還沾了不少的黃泥。廷棟連連搖了兩搖頭道:「難難難難!」 毛三叔卻摸不著頭腦如何有這樣難。可是相公說的話,又不是胡亂問得的,於是垂下兩隻袖子,連連的撫摸了幾下大腿。廷棟道:「我看你這樣子實在不行,設若到卡子上去,李老爺給了你事情,你勝任得過去嗎?第一,你這副嘴臉,人家一見了之後,就不會高興。我怕你到了卡子上去,上司會容你,同事的也不能容你。」 毛三叔伸起一隻大巴掌,將臉腮連連擦了幾下,勉強地笑了一笑,因道:「我想出去當差事,總不像討老婆要臉子好看。你老人家是教人家子弟的人。」 廷棟聽他這話,很有些頂撞的意味,臉色變著紅的就瞪起眼來。毛三叔退了兩步,笑著不敢說什麼。姚老太太看見,倒有些不過意,便道:「廷棟,你不要為難他了。他高高興興的拿了這封信來,總指點指點他,你倒說他一頓。他雖然是比你小幾歲年紀,在外面人情事故,也混得很熟的。」 廷棟向毛三叔臉上看了一會兒,就把信遞給他道:「去吧,明天到卡子上去見李老爺的時候,把酒醒醒,不要再替姚家人丟臉。」 毛三叔答應了幾個是,拿著信走了。 廷棟一家人,繼續地吃飯。姚老太太道:「毛三哥,也是出場面問事的人,廷棟這頓教訓,實在夠他受的。何必呢?」 廷棟道:「平常我倒也不說他,只要不喝酒呢,他多少倒可以辦一點事。但是今天我聽到他讓馮家人飽打了一頓回來,可把我氣得要死。」 姚老太太道:「論到三嫂子呢,平常也很夠賢慧的,對什麼人都說得攏來,不知什麼緣故,和她丈夫,總是不大相投。我想毛三哥有了事,戒了酒,戒了賭,或者三嫂子也就回心轉意了。」 廷棟道:「古人說郎才女貌四個字的濫調,也未可全非,譬如剛才這一位,若是品貌稍微好一點,我想他們家裡,或者不會鬧到這一步田地。俗言說: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,究竟不是好事。」 春華聽到,不由得向父親看了兩眼。心裡想著,他也知道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句話呢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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