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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受侮堪憐作書薦醉漢 傷懷莫釋減膳動嚴親(1)


  在馮家婆的籬笆裡面,已是喧嚷著一片,先是由籬笆上面拋出一頂草帽子來,跟著由門裡跳出一隻鞋子來,最後由門檻上叉出兩條腿,結果,是毛三叔讓馮姓的人,打著滾出門來了。他由地面上找著了自己的鞋子穿上,馮家人已是插竹子也似的,站在大門口,大家都大聲叱喝著。

  毛三叔不是個傻子,憑了他兩隻空手,如何能對付這一群惡霸,於是一面跑,一面將手指著這些人道:「你們倚仗人多,站在家門口,欺侮我遠路來的人,好,我們再見。你不能永遠是這一大群人,總有單身走路的時候,到了那個時候,不要撞著我!」

  他一面說,一面跑,馮家人站得遠,也有聽見的,也有聽不見的,料著他不過罵駡街,遮遮自己的面子,大家不但不把這話放在心上,反而是哈哈一陣大笑。毛三叔被他們飽打一頓,痛駡一陣,這都不是怎麼介懷。唯有他們這一陣譏笑,他覺得萬分可惡,比砍了他兩刀,還要痛心一點。

  跑出了馮家莊,約有半里路,這裡有棵大樟樹,足蓋了一畝地那樣大的陰影子。在樹蔭下,有個小桌面大的五顯廟。回頭看看,馮家人並不曾追來,就在地面伸出來的大樹根上坐著。草帽子是丟了,滿頭滿身的汗,也找不著一樣東西來扇,於是就掀起一片衣襟在臉上擦擦,而且還當著胸扇扇汗。他不過是休息休息,倒沒有別的意思。

  就在這時,由廟後小路上,走來兩個莊稼人,老遠地就向毛三叔微笑著。一望而知,那是表示著善意的。

  於是毛三叔也就向他兩人微微地點著頭。有個年紀輕些的,先笑道:「你貴姓姚嗎?」

  毛三叔站立起來,手上先在暗中捏了石子。那人笑道:「我們兩個人都不姓馮,你不要多心。」

  毛三叔道:「貴姓是?」

  那人道:「我叫聶狗子,這位叫江老五。我們都在本村子裡相公家打長工。今天我們看到他們馮家人打你一個人,我們真不服這口氣,本來想上前打個抱不平,但是我們吃著相公的飯,就不敢在他家多事。」

  毛三叔抱著拳道:「多謝多謝,也罷,這也是道路不平旁人鏟了。你二位替我想想,我老遠地跑來接女人回家,他們把我女人藏起來了,不讓我見面,這無論是怎樣脾氣好的人,是要翻毛吧?我現在也不要臉了,這女人我不要了,我就是不戴綠帽子。」

  江老五笑道:「姑娘回娘家住個周年半載的,那也多得很,這也算不了什麼。」

  毛三叔道:「嗐!你哪裡知道?我聽到人說,她在家裡,每日打扮得像個花蝴蝶似的。自然這也就不算她犯罪,你二位看看這個。」

  說著,他在衣裳裡將毛三嬸那條花邊抽紗手絹取出來,抖了兩抖。發著狠道:「規規矩矩的女人,會用這種東西嗎?」

  江老五向聶狗子看看,也沒有作聲。聶狗子也坐在樹根上,拔了一根草,揉搓著道:「我看你們大嫂子頂賢慧的,不會有什麼閒話。不過你丈人和大舅子都不在家,親戚朋友少來往一點,也就是了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時,可是眼睛望了地面的。說畢,看到有幾隻螞蟻,由腳邊下走過去,他就吐了一口唾沫,將這幾隻螞蟻淹浸起來,倒並沒有去看著毛三叔是怎麼個樣子。

  毛三叔這就插言道:「她家裡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親戚呀。哦!臨江府她們倒有幾家遠親,難道現在都向她們家裡來嗎?」

  聶狗子道:「是前兩天吧?我和江老五在田裡拔草,看到她們家去了一位客,穿得很漂亮,你說是府裡來的,那大概是對了。」

  他這樣隱隱約約地說著,江老五覺得不大妙,立刻向他丟了一個眼色。

  毛三叔乍聽此話,自然也不免抽口涼氣,跟著問道:「穿得很漂亮嗎?穿的是什麼衣服呢?」

  聶狗子看到江老五的眼色,心裡也立刻覺悟起來,便笑道:「我們在田裡做事呢,遠得很,也沒有看得十分清楚。」

  他不說看到衣服是什麼顏色,這倒顯著裡面更有文章。

  毛三叔便道:「你二位就是不說,我也明白,現在我也不去追究,遲早總會曉得的。」

  江老五道:「姚家大哥,我們可不敢生是非,不過今天看到他們將你飽打一頓,我們實在也不服氣。依著我的意思,你回去對你府上問事的人說說,在街上茶鋪裡吃一堂茶(案:此吃茶二字,有特別解法,即邀集同族紳士,仲裁此案也,與上海之吃講茶略異。此種吃茶,有解決事件能力,決裂非興訟即械鬥矣),同馮家人論論長短,我們兩個人可以作證。」

  毛三叔笑道:「吃茶有什麼用,再說吧。」

  江老五見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,深悔此來多事,倒著實勸了毛三叔一頓,說是這件事總以講和為妙。毛三叔道謝了一陣,悶住了一口氣,到街上吃了幾碗水酒,紅漲了面皮七顛八倒的,就這樣撞回姚家莊去。

  他心裡橫擱著一個疑問,就是不知道小秋勸毛三嬸回婆家,是怎樣勸法的。於是直撞到學堂裡,走到小秋書房裡來。小秋正伏在桌子上看書呢,猛然一抬頭,看到毛三叔臉上紅中帶紫,兩隻眼睛像血染了,便大大地嚇了一跳。毛三叔道:「不要緊,相公回家吃飯去了,我同你說幾句私話。」

  小秋料著就是毛三嬸的事,在這裡說出來,被同學聽著,多少有些不便。因笑道:「這是書房裡,不許會客,先生撞著了,會挨駡的,我同你到桔子林裡去散散步吧。這幾天桔子花開得正好,帶你走著,聞了花香,也可以醒醒酒氣。」說著,自己先站起身來,就免得他在這裡囉嗦。

  毛三叔倒是比他性急,卻搶了在他前面走。到了大門口,回頭看看沒人便道:「李少爺,你和我家裡的,是怎麼說的?她可惡得很啦。」

  李小秋不敢答覆,很快地走過了門口一塊空場,到了桔子林裡去。

  毛三叔道:「這裡沒有人了,請你告訴我。」

  小秋站住道:「怎麼樣?她沒有回來嗎?」

  毛三叔道:「不回來我也不生氣,她躲起來不見我,倒讓她娘家人狠命地打了我一頓。」

  小秋道:「不能吧?」

  毛三叔道:「我要撒半句謊,就是你嫡嫡親親的兒子。」

  說著,就卷起了袖子,露出手臂來給小秋看。又把衣襟前後兩次掀著,都露出肉來。果然所看到的皮肉,有好幾處青紫的斑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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