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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恨良人難捨身圖報復 逞匹夫勇破釜種冤仇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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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到這裡,毛三叔有個問話的機會了,便道:「燒茶,讓她去燒吧,怎麼不看見她,難道到了這個時候,她還沒有起來嗎?」 馮家婆只是自己不好開口,既是姑爺問起來了,她也無隱瞞之必要,因道:「你要發財了,我姑娘現在十分勤快,每日天不亮就起來了。今天不知道是到本村子裡哪一家牽紗上機去了。我又不知道是哪一家,要知道,我就去替你把她找了回來。」 毛三叔聽了這個消息,心裡立刻高高地跳了一下。他想,這幾句話,分明有些顛倒,丈母娘既然知道她是和人家牽紗上機去了,怎麼又不知道是哪一家呢?便笑道:「我也曉得。一定是昨天上街賣布,有了錢了,回家來,晚上到別人家打紙牌去了,大概打了一個通宵的牌,這個時候,還沒有回家呢。」 馮家婆兩隻手同時搖了起來,擺著頭道:「不是不是!她的確是今天一早出去的。在你家裡,她賭個十天八晚,我也管不了,那是你的事。到了我這裡來,我就要替你管她,她要到外面去熬夜打牌,那怎樣能夠?」 毛三叔道:「你老人家能替我管管她,那就更好。她現在比我凶得多,我是沒奈何她了。」 馮家婆道:「你男子漢大丈夫為什麼說這樣無出息的話,她比你年紀小些,有不到的地方,你應當照顧照顧她,指點指點她,動不動,兩個人就大鬧一場,東跑西蕩,那總不是個了局呀。我年輕的時候……」 毛三叔這就有些不高興了,向她搖搖手道:「我說的昨夜的事,你老人家何必又從你年紀輕的時候來說起呢?我不喝茶,多謝你。你去把她找了來,讓我帶她回家去吧。」 他說到這裡,就不由得把面孔板了起來。馮家婆因為姑爺把她的話頭子攔了,先就不高興。現在姑爺瞪著兩隻帶紅絲的眼睛,又皺起兩道濃眉毛,未免令人難堪,自己也就有幾分不高興,也道:「姑爺,為什麼說著說著,你就急起來。」 毛三叔大聲道:「這話就憑你馮府上有面子的人來講一講吧,我老婆在娘家躲開了我,整夜不回家來,我還不該急嗎?我是個小人,你不要惹我小人生氣,把我的老婆交給我,我帶回去。」 說著將巴掌伸了出來,顛了幾下。 馮家婆將頭一偏道:「你不要血口噴人,怎麼是整夜不回來?」 毛三叔道:「我來得這樣早,她就不在家,那一定是昨夜裡就出去了的。」 馮家婆指著毛三叔道:「你這畜牲!跑到我家裡來,就說這些個冤枉話,在你家裡,不知道你怎樣地欺侮她了!怪不得她要逃回娘家來。」 毛三叔兩腳同時一頓,人直跳了起來,叫道:「你說這冤枉話,將來到陰間裡去,要拔舌頭的。老實對你說,我昨天到街上去打聽,你女兒就沒有到賣布的地方去,你說她昨天上街去賣布的,我很有些疑心。今天這樣早跑了來,她又不在家,能說這裡頭沒有一點原故嗎?」 馮家婆兩手扶了椅子靠,渾身抖顫著,罵道:「天殺的!說這樣滅良心的話。好!我去把她找了來,回你一個實實在在的話。你不要走。」 她口裡說著,人已戰戰兢兢地走出大門去。 毛三叔坐在椅子上眼看她走了,一動也不動。心想,她回家來了,我倒要問她一個仔仔細細,這樣一清早就不在家,我看她把什麼話回答我。毛三叔如此想著,就掉轉身來向毛三嬸屋子裡去看看。只見床上被窩亂翻著,未曾疊齊,倒像是床上昨晚曾有人睡過,隨手將枕頭挪了一挪,卻在枕頭下面發現了一方抽紗的花紋手絹,拿起來聞聞,有很濃的花露水氣味。這種東西,不但毛三嬸不會用,就是鄉下普通婦女也不見有什麼人用過。拿了那手絹捏在手心裡出了一會神,這就向床面前冷笑了一聲,自言自語地道,我就知道靠不住。於是將那條手絹揣在身上,複跑到堂屋裡來攔門坐著。他心裡想,只要毛三嬸進門,迎頭就給她一個烏臉蓋,乘她不備,猛可地一詐,就可以把她的話詐出來的。他心裡悶住了這一個啞謎,滿等了毛三嬸回來發難。 不想這毛三嬸比他的態度還要強硬,馮家婆高一腳低一腳走了進來,指著毛三叔道:「誰教你發脾氣?我把話告訴她了,她怕和你見了面,你會打她的,她不肯回去。」 毛三叔跳起來道:「她在哪裡?叫她當面來和我說。」 馮家婆因為自己女兒不肯前來,顯著自己理短,也不便再和姑爺較量,就軟化下來。柔聲道:「你不要急,誰都有個脾氣。我做點東西你吃,你今天先回去,明後天你再來接她就是了。」 說著就向廚房裡走,毛三叔跟著後面走了進來,叫道:「不吃不吃,我要人,你交人給我就是了。」 馮家婆道:「人在這村子裡,又沒有人把她吃了。」 毛三叔手扶著門,叫道:「既然在村子裡,為什麼不來見我?不見我就能了事嗎?」 他說著話,用力將門向前一推。那門樞紐恰是多年被煙火熏得有些焦枯,當著毛三叔這樣大力一推,樞紐破裂,門就向前倒了下來。像馮家婆這樣小戶人家,當然不用土灶煮飯,是江西特製的一種缸灶,下面仿佛是口小缸,挖了一個灶口,上面嵌著鍋。這鍋和灶,都是外表膨脹,裡面空虛的,被這很猛地壓力一打,當然砸個粉碎。 鍋灶被人砸碎,這是老太婆最忌諱的事,這就指了毛三叔跳了腳叫駡道:「砍頭的短命鬼!老娘有什麼錯處讓你捉到了嗎?你為什麼打我的鍋?你家倒絕八代!」 毛三叔猛然看到砸了鍋,倒也是一怔。及至丈母娘亂罵亂叫,可也引起怒火來,便道:「我這是無心的,你把這件事賴我,就可以把女兒藏了起來嗎?」 馮家婆年紀雖老,一發脾氣,還是很有勁,聽了這話,拿起一把飯勺子,向毛三叔砸了去。這一下子沒砸在毛三叔頭上,卻直砸在碗架子裡去,嘩啦一下砸碎了好幾個碗。馮家婆心痛上加著心痛,向地下一賴,盤腿坐著,兩手亂打著地,叫著老天爺,哭將起來。這一來,把四鄰都吵來了,幾十位男女,擁到她家裡來。他們這種聚族而居的村莊,家族觀念極深。若是有人和他同族的人鬧,他並不管你們所鬧的對不對,他們絕對是幫同族的人。 馮家婆在廚房地下哭著鬧著,哪裡有毛三叔分辯的機會。只聽到有個人喊道:「好畜牲,追到丈母娘家來,打破丈母娘的鍋,還有王法嗎?太瞧不起我們馮家村子了!一個毛雜種敢打到我們村子裡來?打!打!打死了這雜種!」 立刻人聲潮湧起來,於是乎慘劇就在這裡開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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