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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冷眼看嬌兒何憂何喜 熱衷作說客頻去頻來(2)


  她的母親宋氏,究竟是個婦人,對於女兒和管家這一頭親事,知道是二十四分不願意的。無如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,退縮不得的,所以心裡明知女兒是委屈極了,沒法子安慰她。只有談到了這個問題時,便將話扯了開去,減少女兒一時的痛苦。今天管家差了一個夥計來,心裡就在那裡計算著,假使這件事讓姑娘知道了,也許欷欷歔歔又要哭了起來。因之連忙趕了出來,打算三言兩語地把那位夥計打發走了也就完了。不想自己走了出去,剛好是女兒走了進來。不必說別的,只看在女兒用腳來踢那只碗的份上,便知道這氣頭子已經是來得不小的了,這也就不能再去撩撥她,只當是不知道也就完了。因之側了身子,讓她過去,自向堂屋裡和那夥計去談話。

  春華一心怒氣,真個要由頭髮梢上,向半空裡直冒上去。一口氣跑到屋子裡去,向床上倒下,什麼話也不說,先歎了一口氣。睜著兩眼向床頂上望著,許久,忽然坐了起來,手按了床板,偏頭沉思了一會。她覺得這樣地沉思,好像不是辦法,立刻又起來,向堂屋後面那倒座的板壁下站定。在這裡卻是很清楚的,可以聽到堂屋裡人說話。

  只聽到那夥計做個歎氣的樣子道:「若不是到了十分要緊的時候,敝東家也就不會派兄弟到府上來了。若是姚相公不能去,我想請姚師母去一趟也好。」

  只聽得廷棟答道:「這更是不妥了。請想我們是沒有過門的親戚。便是兄弟自己前去,還覺得有許多不便的地方,內人對於管府上,一個人也不認得,突然去了,處處都會覺得不便。而且又是孩子病重的時候,貴東家自己,還要操心料理病人,哪裡還受得……親戚吵鬧。」

  又聽到那個夥友道:「這就叫兄弟不容易回去覆命了。據敝東家太太的意思,最好就是把喜事辦了。沖一沖喜。」

  春華聽到了這句話,才知道管家派夥計來的用意,自己幾乎是氣昏過去。但是聽消息要緊,手扶住了板壁,自己勉強支持住,還向下聽著。又聽到那夥友道:「既是姚相公覺得沖喜不大妥當,府上又沒有一個人肯去,似乎……」

  他說到了這裡,不肯把話說完,好像是聽憑廷棟去猜度。

  這就聽到廷棟答道:「我的孩子既然許配了管家,遲早便是管家的人,就算馬上過去,這也無話可說。只是孩子年歲太小,她自己還不免要人照料,怎樣能去頂一房兒媳婦做。再說到婚姻是人生一件大禮,若沒有萬不得已的原因,總要循規蹈矩,好好地辦起來。沖喜這件事,乃是那些無知無識的人所幹的,我們書香人家,哪裡可以學他們的樣。」

  夥計沒有說什麼,只聽到連連地答應了幾個是字。

  繼續又聽到宋氏問道:「既然是孩子病的很久了,早就該送一個消息來給我們,怎麼等到現在,什麼都不行了,再來說沖喜的話呢?」

  那夥計道:「我們東家奶奶的意思,說是向府上來報信了,也是讓相公和師母掛心,若是少東家的病,就這樣好了,何必叫親戚不安?」

  宋氏道:「這話不是那樣說。我們兩家既是親戚了,當然禍福相同。你那邊告訴得我早了,多少也可以和你們出一點主意。現在,大概有十分沉重了,今天才讓我們知道,這叫我們也慌了手腳。本來像我們姑爺這種癆病,也不是一天害起來的,不是我說你們貴東家,事前也未免太大意了。」

  廷棟道:「事以至此,埋怨也是無益,我們的女婿,還是人家的兒子呢,人家還有不比我們留心的嗎?你也不必說了,可以到屋裡去,找一點東西讓這位兄弟帶去。」

  春華聽到這裡,分明是母親要進來拿東西,可別讓她看到了。於是放開大步,輕輕地走回屋子裡去。

  宋氏走進屋來,卻看到她伏在桌子上用筆在一張白紙上塗畫。這姚師母受了姚先生的薰陶,也就認得幾個字,分明聽得剛才堂屋板壁響,是姑娘偷聽消息了。這在自己做過來人一點上著想,姑娘偷聽婆婆家消息,也是一定的事。若說丈夫病得要死了,做姑娘的人,這也應當想到自己命薄。現在看看姑娘塗字,那就是把心事自己表白出來了,她又要寫些什麼東西呢?心裡想著,於是就伸了頭在春華身後搶著看了一看。所幸她的眼光很快,只把眼珠一睃,就看到酒杯口那樣大的四個字:謝天謝地。

  宋氏自走過去,打開廚門,取了一包東西過來,再看時,寫字的那一方面,已經折疊到下面去,在面上卻是畫著兩個圓圓的人臉,分明是和合二神仙了。一個人心裡不快活,那是不會畫著和合二神仙的,一個人得著丈夫這樣險惡的消息,還能夠這樣的快活,那簡直是有些反常了。照著自己姑娘平常為人說起來,那是很忠厚的,縱然心裡頭不喜歡她的丈夫,從前也只是紅紅臉,說著自己命薄罷了,倒不像今天這樣高興。心裡想著,眼睛便不住地向春華臉上偷看了去。果然的,她臉上不但是沒有什麼愁容,而且看了畫的那和合面孔,還帶了三分笑容呢!宋氏也來不及和她計較這件事,自提了廚子裡紙包向外面走了去了。

  春華見母親走了,料著還要出去和管家的人說話,於是悄悄地跑了出來,又在板壁下站立住聽著。外面人說來說去,都說的是管家的孩子,怎樣的病勢危險,最後就聽到宋氏說,事情現在大家都知道了,不必相瞞。若是有什麼事情,請你們隨時給我們信。那夥計口裡連連答應著是,忙著走出去了。春華心裡這種想著,母親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,想必病人是沒有了多大的指望,我心裡總是這樣想,我和這位冤家的賬,幾時是個了局呢?如今看起來,了局就在面前了。一個人,除非不死心想那件事,要是死心想那件
事,總可以成功的。心裡想著,手扶了木板壁,只管出神。

  宋氏送了客回來,匆匆地向屋子裡面走,她心裡也自在想著,果然管家的孩子,就是這樣完了,這倒也給了我孩子一條活路。可是這孩子讀了書,知道一些三從四德,設若她照著古人辦要學個望門守節,不是更陷害了我這姑娘一輩子嗎?她心裡如此想著,當然不知道抬頭來看,糊裡糊塗地向前走著。恰好春華聽到腳聲,猛然地醒悟,自己一抬頭,和宋氏撞了一個滿懷。

  宋氏手拍了胸道:「你這孩子,真把我嚇得可以,你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春華笑道:「撞到了哪裡嗎?這是我的錯,你老人家饒恕了我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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