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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冷眼看嬌兒何憂何喜 熱衷作說客頻去頻來(1)


  人類的道德,老實說一句,完全是勉強製造出來的,一到了人的感情衝動,要做出一種反道德的事出來時,這種勉強製造出來的道德,就不能夠去拘束這種真情的流露。所以當春華把心坎裡的話,向小秋說了以後,小秋實在忍耐不住了,再也不管春華是不是用正經的面孔來抗拒的,猛可地向前一抱,兩手伸著,將春華的肩

  背抱住。春華來不及抗拒,將頭縮到小秋的懷裡去。天上飛起了一片白雲,將太陽遮住,將這風雨亭子後面,展開了一片薄陰,似乎太陽對於他們這種行為,看了也有些害羞,所以藏躲了起來。於是這周圍的桔子樹,它們也靜止,連一片葉子都不肯搖動。那向桔子林裡穿梭覓食的燕子,本來掠地而飛,可是飛到了這風雨亭後,它們也就折轉了回去,不肯來侵擾小秋。總而言之,似乎這宇宙為了他們,都停止了五分鐘的活動。

  然而在這五分鐘的靜止時間裡,春華的恐懼心卻一分鐘勝過一分鐘,她口裡連連說著人來了,人來了,終於兩手撐開了小秋,身子向後一縮,縮著離開了小秋三四尺遠。她一面用手理著鬢髮,一面頓了眼皮向小秋微笑道:「說著說著,你怎麼又不老實起來?下次你不許這個樣子,你若再是這個樣子,我就要不理你了。」

  小秋向她臉上望著,做了很誠懇的樣子道:「你待我太好了。」

  春華道:「這就是你的不對。你既然知道我待你很好,為什麼對於我還是這種樣子?」說著,又微微地笑了。

  小秋道:「我也不知道什麼原故,對於你就沒有法子說那『發乎情止乎禮』的那句話了。」

  春華向身後看了兩看,對他道:「你必定……」

  這就聽到風雨亭外面有了咳嗽聲。春華紅了臉,走了出來,看時,卻是兩個挑擔子的過往行人。她不敢抬頭,匆匆地走進對過樹林,就回到學堂裡去了。

  她到書房裡,心裡還是不住地跳著。雖然對了桌子上所攤開的書來望著。但是眼睛看到書上,書上究竟是些什麼字,自己卻毫無知道。她抬起一隻手撐住了自己的頭,於是就沉沉地想了起來。後來聽到對過屋子裡,有了小秋的咳嗽聲,她才醒悟過來。這件事,自己應當極力來遮蓋住,為什麼還這樣心猿意馬,只管露出破綻來給人看呢?自己鼓勵了自己一番,立刻挺起胸襟來坐著,還將衣襟扯扯,頭髮摸摸,表示著自己振作的樣子。但是無論如何,今天這書念不下去了,只要自己靜止一分鐘,那風雨亭子後面的事情,就繼續地由腦筋裡反映起來。試驗了許久,這書總是讀不下去。這就不必讀了,將書一推,又將手撐起頭來想心事。只聽得父親在外面連喊了兩聲,聲音很是嚴厲,口裡答應著來了,卻又摸著臉,理著頭髮,各處都檢點了之後,方始走到父親面前來。

  姚廷棟正了眼光望著她,問道:「你今天怎麼了?」

  只這五個字,春華已是失了知覺,手上捧的一本書,撲地落到地上。但是她不知道去拾起,依然正了眼望了父親。

  姚廷棟向她周身上下看看,又向地上那本書看看,心裡也就想著,這孩子什麼原故?因又問道:「你到底是怎麼樣了?你看看,書落在地上,自己都不知道撿了起來?」

  春華這才一低頭,看到自己的書,卻是撲在地上。於是彎腰撿起書來,連連地向書頁上吹了兩口灰。姚廷棟將桌子上的鎮尺筆架之類,都各移動了一下,將面前放著的書本,用手也按按,然後兩手肘向裡抄著,架在桌沿,皺了眉望著春華道:「你今天出了什麼事故嗎?」

  春華這才明白了,父親並不知道自己什麼事,於是苦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沒有哇。」

  廷棟道:「我看你神色不定,好像犯了什麼事。」

  春華心裡,極力的鎮靜著,向書上看看,低了頭道:「好像又是害病。」

  廷棟在停了科舉以後,為著防患未然起見,適用儒變醫的老例,也就看了不少的醫書,關於男女老幼大小方脈,卻也知道不少。他看到春華這樣神色不定,心裡若有所悟,這必然是女孩子的一種秘密病,講理學的父親,如何可以問得?於是變著溫和的態度向她道:「既然是身上有病,對你娘說明了,就可以不必來,為什麼還不作聲呢?」

  春華手上捧了書本望著,向後倒退了兩步,沒有作聲。廷棟道:「我本是叫你來,出一個題目你做做,你既然有病,這題目就不必出了,你回去吧。」

  春華真不料這樣一個重大難關,便便宜宜地就過去了。低聲答應著是,又倒退了兩步,這就向自己書房裡面去。

  到了書房裡剛是伸頭向窗外看看,便見小秋在對過窗戶裡,張著大口,對了這邊望著,仿佛是在那裡說,先生叫了去,有沒有什麼問題?春華用個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,小秋看到,就點點頭。春華帶了微笑,向他搖搖手,那意思就是說,這並不要緊的。小秋見她如此,料著沒有關係,就把舌頭伸了一伸,表示著危險,於是縮進屋子去了。春華靠了窗戶站著,用手撐了頭,就不住的發出微笑來。

  正好姚廷棟也要由這裡回家去,見她會伏在這裡發笑,這卻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,就站住了腳向她望著道:「什麼?你不是生病的人嗎?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笑起來了。」

  春華真料不到這個時候,父親會由這裡經過的,立刻正了顏色道:「我哪裡是發笑,因為肚子痛。沒有辦法,就伏在窗架上來擱著,擱著也止不住痛,所以我就笑了。」

  廷棟道:「你這真的是叫做孩子話了。肚子痛是內病,你在外面擱著有什麼用?快別這樣,那是笑話了。」

  春華聽了父親的話,果然就不做那小孩子樣的事,而且肚子也跟著不痛了。

  廷棟道:「這樣大的姑娘,還是只管淘氣,跟我一塊兒回去吧。」

  春華也不再說話,跟著父親後面,一路走回家去。

  剛剛進門,這就讓春華受了個不大不小的打擊。原來是管家的一位夥計,坐在堂屋裡椅子上,看到廷棟來了,老遠地站起來,就向他作了個彎腰大揖。春華心裡想起婆婆家的人來了,沒有什麼好事,不是來討日子,就是要什麼東西的。立刻將臉沉了下來,急急忙忙的走回房去。在這要路上,有一隻碗放在地上。春華不但是不撿起來,而且用腳一踢,踢得那只碗嗆啷作響,連在地面上滾了幾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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