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北雁南飛 | 上頁 下頁
第九回 冷眼看嬌兒何憂何喜 熱衷作說客頻去頻來(3)


  宋氏看她那笑容滿面的樣子,實在也沒有理由可以饒恕她的,只得又補說了一聲道:「你這個孩子!」

  春華也來不及管母親要說些什麼,扭轉身來就向外面跑了。她不但是跑出了屋子,而且由這裡一直跑到學堂裡去。

  她的書房,是有地板的,將門一推,兩腳先後踏進屋去,早是有三四下響聲。進屋之後,別的事又不做,立刻坐在桌子邊,提起筆來,就在紙上寫道:「儂今有一喜信。」

  只寫了這六個字,就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春華,回頭看時父親端正了一張嚴厲的面孔瞪了眼望著道:「你今天為什麼這樣飛揚浮躁?」

  春華不敢作聲,站了起來,一手就抓住了那張紙,慢慢地捏成了紙團握在手掌心裡。廷棟所注意的,正也是那張紙,便搶步上前,將那紙團奪了過來,且不說話,首先把那字紙展開來看著,看到「儂今有一喜信」,好像這是向人報告的一句話,不然,這個儂字,卻是對誰而發呢?心裡有些疑惑,不免將這張紙兩面翻動著看。然而究竟是一張白紙,並沒有一個字。便板住了面孔道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春華手撐了桌子,人低了頭,卻是沒有答覆。

  廷棟道:「我教你讀了這幾年書,所為何事,看你今天這樣舉動,那可是大大的不對。」

  春華低聲道:「我並沒有作錯什麼事,怎麼會不對呢?」

  廷棟道:「你這還用得我明說嗎?我和你回去的時候,你發著愁,說是什麼肚子痛。回到家裡,無緣無故的,你就歡天喜地地笑了起來,你這種行為,那是對的嗎?鄉党之間,古人還講個疾病相扶持,何況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那個更進一步地說法卻是說不下去了,只是瞪了眼望人。但是他便不說,春華也知道了他是什麼話在下面,因之頓了眼皮,只看在地上。廷棟教訓女兒,總望她繼承自己的道統作一個賢妻良母。若是今天這個樣子,簡直和賢妻良母相反,自己氣得捏了紙團的那只手,只管抖顫,許久才掙扎出來了一句話道:「這個書,我看你不必念了,不如回家去織麻紡線,還可以省掉我一番心血。像你這樣,可以說是不肖。」

  春華從來未曾受過父親這樣重的言語,女孩兒家最是要面子的,受了這樣重的話,哪裡還站得住腳,把一張粉團面孔,氣得由紅而紫,由紫又變成了蒼白,呆了一會兒,似乎有一種什麼感覺,掉轉身,就向屋外走著,腳步登登響著,就向家裡去了。到了家裡,今日也不同往常,關住了房門,倒在床上嗚嗚地就哭起來了。

  宋氏和姚老太太聽到了這種哭聲,心裡都各自想著,這孩子總算識大體的。雖然沒有出閣,聽到丈夫病得沉重,她也知道一個人躲起來哭。不過心裡這樣的贊許她,口裡可無法去勸她。一來是怕姑娘難為情,二來說起來透著傷心,怕姑娘格外地要哭,所以也就默然不加干涉。

  到了晚上,姚廷棟回家來,不見春華,便問她在哪裡。

  宋氏就低聲道:「隨她去吧,她一個人躲在屋裡頭哭呢。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這也難怪,孩子知書達理的,聽到了這個消息,心裡沒有不難過的。」

  姚老太太坐在一張靠背椅上,兩手抱了一根拐杖,不住地在地面上打著,表示她這話說得很沉著的樣子。廷棟看看母親,回頭再見宋氏兩手放在懷裡,低了頭,沉鬱著顏色,好像對女兒表示無限的同情。

  廷棟昂著頭,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們哪知這究竟,將來不辱門風,幸矣,尚敢他望乎?」

  姚先生一肚子難說的話,又不能不說,只好抖出兩句文來,把這牢騷發洩一番。然而宋氏也總是他升堂入室的弟子,早就把他這種深意猜出了十分之八九,假使要跟著問下去,就不定還要發生什麼意外。於是只當著自己不懂,呆呆地坐在一邊,並不作聲,倒是姚老太太不大明嘹這句話的用意,作一個籠統的話,帶問帶說道:「這孩子倒是很好的。」

  延棟默然了一會,然後苦笑道:「你老人家哪裡知道?這孩子從今日起,不必上學堂念書,就讓她在家裡幫著作一點雜事吧。」

  關於孫姑娘讀書這件事,老太太根本上就認為可有可無,現在兒子自己說出來,不必念了,這或者有些意思在內,自己更是贊成。便點點頭道:「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了,不念書也罷。管家好幾回托人來說過,讀書呢,能寫本草紙賬也就完了。倒是洗衣做飯,挑花繡朵,這些粗細女工都應該練習練習。」

  延棟聽到母親說到了管家,又不由得跟著歎了一口氣。這個問題,始終不曾聽到延棟說出來,他家裡哪個又敢再問?便是這樣糊裡糊塗將話掩了過去。春華呢,也就這樣糊裡糊塗地關在家裡,從此不上學了。

  春華被幽閉在家,為了什麼,她自己心裡很是明白的。只有在學堂裡的小秋,一連好幾天,不見春華的蹤影,心裡頭很是奇怪,莫非是在風雨亭子後面的那件事,現在發作了。果然如此,便是先生不說什麼,自己也有些難堪。但是那一天在亭子後面,攏共說不到二三十句話,時間很短的,在那個時候,並沒有碰到什麼人,何以就會露出馬腳?這或者是自己過慮了。但是在那天以後,她就藏得無蹤影了,若說與風雨亭子後面那件事無關,何以這樣巧?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就算自己所猜是不錯的,又有什麼法子,可以躲開先生見怪。這都不管了,只要先生不來說破,我也就樂得裝糊塗。只是春華被幽禁在家裡,現在是如何一副情形,卻是不得而知,總要想個法子,去探聽一些消息出來才好。當他想著心事的時候,背了兩隻手在身後,只管不住地在屋子裡打旋。轉轉得久了,仿佛想得了一件什麼心事,立刻晃蕩著出屋向學堂後門而去。

  門外有一條大路,是向毛三叔家裡去的,往常小秋送衣服去洗,或者取洗好了衣服回來,自己並不怎樣考慮,就是憑著意思,隨便來去。可是到了今天,有些奇怪,自己走到這條路上,心裡便有些害怕,好像自己偷著來的,這一番心事,已經就讓人家知道了,這倒不能不小心一點,免得在事情上火上加油,所以自己雖是憑了一股子高興出來的,可是出了門不到六七步,心裡卜通蔔通作跳,只管把持不住,提起來向前的腳,卻不知不覺依然在原地方落下,而且跟著這站著不進的形勢,向原路退回來了。退到學堂後門口,手扶著門框,站著想了一會兒,若是我不到毛三嬸家裡去的話,試問有什麼法子,可以得到春華的消息呢?若是得不著春華的消息,那就讀書不安,閑坐不安,吃飯睡眠,也是不安。現在且不問別人留心與否,自己總需到毛三叔家裡去一趟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