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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委屈作賢妻入林謝罪 纏綿語知己指日為盟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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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也許是她的小孩子脾氣,鬧著好玩的。然而小秋看到,卻為這個態度,最富於詩味,更是看到眼裡,心癢癢的。 有時春華有經過這邊窗戶口上來,來了必定輕輕咳嗽兩聲,等小秋伸出頭來,她便將一個字紙團子拋了進去。這字紙團子,並不是寫給小秋的書柬,不過是春華平常練習小楷的格子紙,寫著半頁,或幾行字,小秋初看到,有些莫名其妙,但是轉念一想,她不能毫無意味地扔了這個紙團給我,這裡面必然另有文章,不要忽略過了。因之倒到床上,放下帳子,展開那字紙,慢慢地研究。好在不過一二百個字,橫直倒順,看了無數遍,到了最後,他居然看出來了,便是這稿子裡的字,寫得格外清瘦些的,那便是通信的字句。聯綴起來,就可以成為一句話或兩三句話。小秋既然是把這個辦法發明了,因之他也就如法炮製,向春華回了信去。 這日上午,春華由家中吃了早飯出來,就向小秋窗子裡拋進一個紙團來,字中間夾了幾個字,寫著毛三嬸向毛三叔陪禮,快到樹林裡去看。小秋看到,這也不過春華小孩子脾氣,要多這一回事。但是她既寫了字來通知了,就應當前去看看,要不然,不信她的話,未免就開罪於她了。因之也不管事實如何,立刻就跑到了樹林子裡去,遠遠地張望著。他看到毛三叔這種人也敵不過婦女們那攻心為上的戰法,於是也就跟著他們,一塊兒笑起來了。 正當他這樣笑的時候,卻有一隻手落在背上,輕輕地拍了一下,回頭看時,正是春華眯著一雙秀眼,對了他,只管微笑。小秋正想張口說什麼,春華拉了他的衣服,就讓他走開,而且還向他䀹了一䀹眼睛。小秋看了這樣子,只好帶著笑容,走開來了。由這桔子林穿過去,上了人行大道,更越過人行大道,直向風雨亭子後面走去。先是春華在前面走,後來變作小秋在前面,兩人相隔著,約莫有四五丈路,到了風雨亭子後面,春華站住了腳,老遠地連連招了幾下手道:「喂!你要跑到哪裡去。」 小秋這才笑著回轉身道:「我走過的,穿了這樹林子直走過去,就是河邊。」 春華笑道:「你要帶我去投河嗎?」 小秋笑道:「對了,你可捨得死?」 春華道:「哼!有那麼一天吧。」 小秋知道引起她一番牢騷來了,便笑道:「說正經話。我因為第一次是在渡口上遇到了你,我每次遇那渡口,總要站著,想想那回的事情,覺得很是有味,仿佛你就穿了那件花衣服,手上拿臘梅花走了過來。」 春華道:「你這不是活見鬼嗎?我現時正在你當面站著呢,你倒去捉摸那個鬼影子。」 小秋道:「你為什麼老說這樣喪氣的話?」 春華靠了一棵樹幹,將鞋尖去撥動腳邊的長草,低了頭道:「我為什麼這樣,你應該知道嗎。」 小秋道:「你小小年紀,為什麼總是這樣發愁,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。」 春華道:「假如我一天看得到你,我一天就不死。」 她口裡說著話,抬起手來,扯了一枝樹丫枝到面前,將鼻尖去聞那樹葉子的氣味。小秋也靠了一棵樹站定,向她望著,正色道:「你這一番好意,我是感激的,可是你生的這個地方不好,老早地就把婚姻定了。我若是不理會你,心裡不過意。我若是理你,將來人家知道了,對你飛短流長,怕是你受不了。」 春華將手一松,那丫枝向空中一跳,沉著臉道:「以後你不用理我就是了。」 小秋道:「你看,我的話沒有說完,你就著急了。你想,府上是個詩禮的人家,毛三嬸讓丈夫打了一頓,先生還勸著她去陪禮,在這裡,你可以知道,府上是勸人要怎樣地守婦道。你是黃花閨女,恐怕還要加倍的嚴禁吧?」 春華這卻無法可說了,只是低了頭。許久才答道:「這實在叫毛三嬸難過。她有什麼事對那醉鬼不住,打了一頓,還要人家陪禮。我若是毛三嬸,就不陪禮,這總不犯七出之條,就是犯了七出之條,也心甘情願,比這樣委屈死了,總好受些。」 小秋道:「那她就不怕世人笑駡於她嗎?哪個不會這樣想,總也不過是怕人議論罷了。」 春華低了頭,不住地用腳來撥動長草,然後慢慢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就叫沒有法子。」 小秋道:「這就是我所說的那句話了,世人要是對你飛短流長起來,你怎樣受得了?」 春華道:「所以我也就說,有一天看不到你了,我受罪的日子也就到了。若是像毛三嬸這種日子,我是一天也過不了,你不用替我發愁,到了那個日子,我便有個了斷。」 小秋明知她這話的用意,卻故意問道:「有個了斷嗎?你有個什麼了斷呢?」 春華道:「士為知己者死,這句話,我早就放在心裡頭了。」 小秋覺得她這話是有些言之過重,卻又故意打岔道:「底下一句呢?」 春華道:「就是女為悅己者容了,這裡也沒有第三個人,我有什麼不敢說的。」 她原是板了臉說這幾句話的,說到這裡,眼珠轉著,也就不由得「噗嗤」一聲,笑了出來。小秋皺了眉道:「我料想不到在這地方念書會碰到了你。我現在是又要躲你,又要想你。」 春華聽了他說上一個想字,臉又紅了,抿了嘴笑著,向他看上一眼。小秋道:「你覺得我這話有些言之過分嗎?」 春華道:「倒並不過……」 說著,她又笑了。小秋看了她那月圓如玉的面孔,再加上這一道羞暈,只覺十分地嫵媚,就慢慢地走著靠近了她,她靠了樹幹j將頭不住地低了下去,眼睛看著小秋的腳走近了。小秋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,慢慢地抬了起來,剛要再拿那只手,去再握她另一隻手時,她猛可地縮著,人向樹後一閃。紅著臉道:「你不要這樣吧,我……我……我怎麼能夠胡來呢?我是一個清白身體。」 小秋在握她手的時候,只覺周身熱血沸騰,心跳到口裡。及至她這樣一躲閃,熱血不沸騰了,心房也不跳了,自然臉也是紅的,這就向春華低聲道:「對不住對不住,我魯莽了一點!但是……」 春華正色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魯莽,倘若我不是父母做主了,我就把這個身子給你,只是要那樣,就死得更快。你若是我的知己,你就當原諒我。」 說著,她忽然地喉嚨梗著,兩行眼淚水,直滾下來。小秋指著太陽道:「太陽高照在頭頂上,我就是今天這一次,以後我決計規規矩矩的,我若不規矩再來冒犯你,我就不得好死。」 春華連連搖著頭道:「你何必發誓呢?我是不得已。你這人有些口不應心,剛才還說要不理我呢,一會子工夫,就不老實起來。」 說著一笑。小秋道:「我知道你是不得已。我若不發誓,怕你疑心我,以後就不理我了,所以我也可以說是不得已。至於口不應心,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。」 春華回頭看著,掀起衣襟來,揉擦著眼睛,又笑向小秋說道:「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,我也不應當同了你來。不過有了今天這些話,你知道我的心事了,我的心是你的了。我說這句話,我也可指著太陽起誓。」 說時,也就抬起手來。小秋正是一個多情少年,聽了這種話,他那靜止了的熱血,又沸騰著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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