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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委屈作賢妻入林謝罪 纏綿語知己指日為盟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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毛三嬸笑道:「我的小妹妹,你怎麼把我看得那樣傻?這樣的事,性命攸關,我也能亂說嗎?小妹妹,我想著,人生一世,草生一春,為什麼自己不趁早打算?你的心事,那是對了的。」 這樣幾句不著邊際的話,好像沒有說著春華什麼。可是春華聽了,心裡跳個不住,立刻臉上通紅一陣,直紅到鬢髮後面去。 毛三嬸道:「大姑娘,你回去吧,我明白就是了。你只管在這裡,也是會引起人家疑心的。」 春華被她越說著越害臊,匆匆忙忙地就走回家去了。到了家裡,姚老太太問道:「毛三嫂子怎樣沒有來?」 春華這才醒悟過來,自己去叫毛三嬸來的,怎麼一個字也不曾提到呢?於是笑道:「喲!她還沒有來嗎?我再去促她。」 說畢,掉轉身再向毛三嬸家走來。毛三嬸見她慌裡慌張二次又跑了來,睜著眼望了她道:「大姑娘,怎麼了?」 春華回了頭望著,看到並沒有人,這才悄悄地笑道:「剛才是我祖母叫我來請你去的。我只顧和你說話,我就把為了什麼來的這一件事忘了。你就跟了我一塊兒去吧。」 毛三嬸道:「是老師母叫我嗎?」 說著,就微笑著點了點頭道:「這少不得又要教訓我一頓了。讓我那醉鬼無緣無故地打了我一頓,難道還是我的錯處嗎?」 春華道:「不會的,我祖母也不過勸勸你罷了。我對祖母說,原來和你說好了,這回是來催你的,你若是不去,我分明是撒謊,我倒真要受教訓了。」 毛三嬸笑道:「這倒怪了,你為了叫我來的,怎麼倒把這件事忘了呢?你真也是心不在焉了,你的心都放在什麼事情上去了?」 春華紅了臉,只管低頭笑著,可說不出什麼來。毛三嬸隨著她身後,跟著到姚廷棟家來。 姚老太太和兒子兒媳婦,都在堂屋裡坐著,看見了毛三嬸,姚廷棟正了面孔,只微笑著點了一點頭,姚老太太卻起身笑道:「三嫂子,我記掛你好幾天了,怎麼要我們請你才肯來呢?」 姚師母卻笑著斟了一盞茶,遞了過來,笑說請坐。姚老太太笑問道:「大概毛三哥還沒有回來吧?」 毛三嬸偷眼看看姚廷棟面孔,卻是鐵板也似的,便微笑道:「你看,他把我打了一頓,倒反是發了氣不回來,這話從哪裡說起?」 姚老太太道:「夫妻打架,總是女人吃虧,本來女人就沒有男人的力大,哪有不吃虧的。俗言道:『君為臣綱,夫為妻綱』,你就是讓他打了幾下,那也不算羞恥。」 毛三嬸聽了這話,心中有些不服。但是姚老太太的兒子,是本族的相公,她養得出秀才的兒子,便是懂理的人,自己如何敢和她辯理,只答應了一個是字。 姚老太太道:「他這幾天,都在學堂裡同狗子睡,大概著了涼了,今天病了呢,還在桔子林裡坐著。」 毛三嬸道:「我又沒有關上大門不讓他回來,他願意這樣子,我有什麼法子呢?」 姚老太太帶著笑容,正想駁她這句話呢,姚廷棟就先說了,他板了面孔道:「三嫂子,你是一位賢德的人,難道還願意讓你丈夫在桔子林裡躺下嗎?」 姚老太太道:「是呀!夫妻無隔夜之仇,你還能夠記他一輩子的恨不成?毛三哥究竟是個丈夫,你屈就他一點,那不要緊。就是有人說毛三嬸怕丈夫,也是你賢慧。若是要他屈你,這話可不好聽。難道真要和那俗話,不怕老婆不發財嗎?」說著,老太太跟上了一笑。 姚師母笑道:「我婆婆是個大仁大義的老人家,她說的話,都有見地的,你就依了她老人家的話,到桔林子去,對毛三哥陪服兩句,把他接回家來,也就完了。我想決沒有什麼人來笑你,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麼事。三從四德裡面,不是說明了出嫁從夫嗎?」 毛三嬸本來是坐著的,到了這時就站將起來。先向在座的人看看,然後便低下頭去,看那樣子像有萬分的委屈,只是不好說了出來。 姚廷棟對他母親道:「話說多了,也沒有什麼意思,我要教書去了。」 他向母親說話的時候,臉色是很和平的,及至回過臉來,便把臉色向下沉著,將衣袖放下來,向後一擺,開著大步子走了出去。 毛三嬸受了這全村崇拜相公的影響,她覺得是不能夠得罪的。現在相公生著氣走了,恐怕不依他們的話去辦,就成了一個不賢德的女人,不賢德的女人,那是什麼人都看不起的。這便向姚老太太道:「倒不是我不聽你老人家的話,我怕越跟他賠服,他越是長脾氣,回來喝醉了酒,又打我一頓呢!」 姚老太太道:「要是那樣,我也不能夠依他,三嬸子,你是講三從四德的人,有什麼想不開,你還要我多說嗎?」 毛三嬸這種婦女,最喜歡人家說她聰明伶俐,同時又喜歡人家說她一聲三從四德,今天廷棟家裡人左一聲三從四德,右一聲三從四德,只管向她勉勵著,鬧得她不能不跟了他們的話轉,只好將心一橫,厚看臉皮,向桔子林裡走了去。 前後找了許久,才看到毛三叔靠了樹幹坐在石頭上,遠遠地看到,心裡就有了氣,一張雷公臉,又黃又黑,配上了那滿臉的兜腮鬍子,哪裡還有什麼人樣,憑我這樣伶俐,哪一點配他不過,倒要挨他的打,我就不服這口氣,倒要跟他去賠罪?因之閃在一棵桔子樹後,站了一站。以為自己走來將就他了,他或者要起身相迎。那毛三叔倒並不是不知道她來了,抬頭看了一看,依然將頭低了下去。 毛三嬸咬著牙頓了一頓,鼻子裡又哼了一聲。結果,還是自己屈服了,就低了頭,正了面孔,緩緩地向前走去。同時自己又勸告著自己,既是和人家陪罪來了,索性死心踏地,自認是個膿包,只圖他喜歡了,從此回心轉意,也就完了。胸中那一腔怒火,本來經自己一番抑壓,落下去了不少,現在再加上一倍的壓制,臉上只管在不能笑的程度中,極力地顯出溫和的樣子來,走到了毛三叔面前,彎了腰向他低聲道:「我聽到說你病了。」 毛三叔道:「可不是嗎,就是讓你氣的。」 毛三嬸將袖子掀得高高的,露出整條雪白胳臂來,噘了嘴道:「你看,打得我這個樣子。」 毛三叔雖然生著氣,然而他的心也不是鐵打的,看到嬌妻這種樣子,實在也就不忍和人家為難了,於是也就「噗嗤」一聲笑了起來。當他在笑的時候,在桔林子外面,也有一個人跟著在嘻嘻的一笑。 原來李小秋自那天得了毛三嬸的消息以後,就回到學堂來了,雖然和春華見面,東張西望的,不敢大膽接近了,但是兩個人心裡,可就格外的親愛,小秋在屋子裡念書至多念到三頁,必要伸著頭向外看看,若是不念書呢,那就只要是當春華在學堂裡的時候,決不離開了那窗戶。若有人經過,他就是昂著頭看天色,沒有人經過,就是呆站在那裡,等候春華把臉露了出來。可是春華的態度,卻變到了他的反面,她已經知道這件事,不是一兩個人曉得。再要不收斂一點子,讓父親知道了挨打挨駡,那都是小事,就怕傳得滿村子裡全知道了,自己卻沒有臉子去見人。因之心裡頭只管時刻都念著李小秋,但是在形跡上,總是躲閃著。然而躲閃多了,又怕小秋會生出誤會來,所以在兩三小時之中,兩手高高地捧著書,擋了面孔念著,走到她的窗戶邊來看看,然後慢慢兒地將書向下移挪著,移挪得到了鼻子尖上,眼睛由書頭上向小秋這邊看來,猛然地將書放下,卻露出一笑,接著也就扭身走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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