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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抱布而來觀場初上市 奪門竟去入阱又沖圍(3)


  毛三嬸越發看到沒有指望了,夾著布就向回家的路上走。還不曾走二三十步路,後面卻有個婦人聲音道:「那位大嫂子,你的布賣出去了嗎?」

  毛三嬸回轉頭來看時,果然是位年在五十以上的老婦人。她雖是尖臉無肉,現出一種狠惡的樣子來,然而穿了乾乾淨淨的藍布褂褲,外罩一件青洋緞背心,頭上梳了一個牛角髻,倒插了一根包金的通氣管。兩隻手上,串上了兩隻銀絞絲鐲子,看去指頭粗細,總在四兩重以上,自然,這是個有錢的老太太。莫不是她要買布,這倒落得和她搭腔,就笑著道:「沒有賣掉呢,老人家,你要嗎?」

  老婦人道:「我家裡有人要,你討什麼價錢?」

  毛三嬸也沒了主意,隨口答道:「就是兩吊四百錢吧。」

  說出了口之後,自己倒有些後悔,這是先那個婦人,向男子漢賣風流時候說的價錢。和一個老太太要價,怎麼好開這樣大的口呢?那老婦人接過布去,掀起一隻角來看看,又用手揉了兩揉,點頭道:「你這布,梭子緊,身分也好,討這個價錢,倒是不貴。」

  毛三嬸聽說,卻是喜出望外,這個樣子說,二吊四百文的價錢,算是賣成了。便笑道:「老人家你家在哪裡,路遠嗎?」

  老婦人笑道:「不遠不遠,轉彎就是,你跟著我來吧。」

  她說著,就在前邊引路。毛三嬸決不想到這裡面還有什麼問題,於是也就跟了她走。她走的也是小路,由後街走到了萬壽宮後面,再經過平堤,到了桔子林裡。走下了堤,毛三嬸不由停了腳道:「老人家,你不住在街上嗎?」

  她指著桔子林裡露出來的一隻屋角道:「那就是我家,這不很近嗎?」

  毛三嬸想著,這街上有些財主,為了屋子要寬展起見,卻也多半是離開街上一些子路來住的,看她是個有錢人家的老太婆,這也就更覺得這買賣是可以成功的了。於是緊緊地跟隨了這老婦人,走進桔林子裡去。鑽進二三百棵樹裡,便有一帶竹籬笆,掩上了兩扇門。老婦人走到門邊,重重的拍了幾下,說是我回來了。出來個三十來歲的婦人,將門開了,她那雙眼睛,已是死命地在毛三嬸身上盯著。毛三嬸進來,門依然關上。進來之後,毛三嬸才有些奇怪,這裡並不是有錢人家的住所,上面兩明一暗,只三間小小的瓦房而已。老婦人先走進屋去,不住地向毛三嬸點著頭道:「你來你來。」

  毛三嬸夾了布進去,她卻一直把毛三嬸讓到自己臥室裡去坐著。這又讓她奇怪的,屋子雖不見得怎樣地高明,但是屋子裡的桌椅櫥床,樣樣都是紅漆的,床上的被褥,也都是印花布和紅呢子的。心裡想著,這樣大歲數的人,倒是這樣的愛熱鬧。那老婦人見她四周打量著,就笑道:「你看這屋子乾淨嗎?」

  毛三嬸笑道:「乾淨的,你老人家家裡哪位要布呢?」

  老婦人想了一想,笑道:「不忙,我叫馬家婆,許多鄉下來的賣布嫂子都認得我的。你坐著,我先倒杯茶你潤潤口。」

  說時,那中年婦人,就送進新泡的一蓋碗茶進來。馬家婆讓她在紅椅子上坐下,笑道:「大嫂子一清早就上街來,餓了吧?」

  說著打開那紅漆櫥子,在一隻瓷器罎子裡拿了幾個芝麻餅給她吃。毛三嬸見人家這樣的殷勤招待,心裡很是不過意,口裡只管道謝。馬家婆等她喝茶,吃著餅,自己就捧了一管水煙袋,在一旁相陪。淡淡地吸了兩筒煙,等著問道:「你們當家的是做莊稼的嗎?你貴姓?」

  毛三嬸道:「婆家姓姚,我自己姓洪。」

  馬家婆笑道:「這馮字我認得的,馬字加兩點,馮馬本來是一家。」

  毛三嬸道:「不,我姓洪。」

  馬家婆道:「姓什麼洪,都不要緊,說得投機,就是一家。貴姓姚,是三里莊姚家嗎?你當家的,大概也常上街來吧?他多大年紀呢?」

  毛三嬸道:「嗐!不要提起。我就是三里莊姚家。他名是一個做莊稼的,整日地在外面鬼混,又吃酒,又賭錢。不然,何至於我自己上街來賣布?」

  馬家婆道:「我們都是一樣,嫁了丈夫,苦了上半世。這些年月,都是我自扒自奔,沒有了老鬼,舒服得多。像你大嫂子這樣年輕,哪裡不是花花世界,自己出來找些路子,那是對的。你們當家的年歲不小吧?」

  毛三嬸道:「雖是不大,也給酒灌成了個鬼樣子了。這生算了,等來生吧!」

  馬家婆道:「為什麼等來生?你還年輕哩。以後我們可以常來常往,我必定能幫你的忙。有布賣不了的時候,你送了來,我可以和你賣出去。」

  毛三嬸聽她說了這樣的話,無異吃了一顆定心丸,感激之至。於是二人越說越投機了。說了許久,馬家婆看著窗外的日影子,笑道:「時候不早了,你的布該脫手了回去,我去把買布的人找了來吧。」

  毛三嬸見她熱心異常,只管道謝。她讓著那中年婦人陪著,就自己出門去了。

  不多大一會工夫,她就回來了,在外面一路就笑著道:「黃副爺為人很慷慨的,這生意一定妥當了。你們在外吃衙門飯的人錢是大水淌來的,多花個一吊八百,哪裡在乎。」

  一路說著不斷,已經走進屋子來。她後面跟著一個男子,戴了金邊氊帽,竹布罩衫,正是早上所遇見的那個人。毛三嬸看到了,不由她不猛然一怔,心裡頭,只管卜蔔亂跳起來。立刻紅了臉向後倒退了幾步。

  那人笑道:「就是這位大嫂賣布,早上我碰到的,請她將布賣給我。她價錢也不說,只管走。」

  馬家婆道:「你在哪裡遇到她?」

  那漢子道:「在萬壽宮後面。」

  馬家婆道:「這就難怪了。你想呀,那個所在,早上多清冷,她這樣漂亮,你又這樣年輕,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,人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。就算我們這位姚家嫂子,並不討厭你,她也不能在那種地方和你說話呀。你想這事對不對?」

  毛三嬸聽了總是不作聲,只管低了頭。馬家婆將那卷布接過雙手遞給那漢子道:「你看怎麼樣?這布身分好,顏色也乾淨,她可要得價錢不多,只要兩吊四百錢。」

  那人道:「不多不多,就是兩吊四百錢吧。」

  馬家婆道:「姚家嫂子,你聽見了嗎?人家並沒有還價,出了兩吊四百錢了,真慷慨呀。他是在這稅卡上當二爺,每月要掙三四十吊錢呢,聽說他還沒成家啦。」

  毛三嬸一聽這些囉囉嗦嗦的話,覺得有些不大雅馴,心裡慌亂得更厲害。這就向馬家婆道:「請你交錢給我吧,我要回家了。」

  馬家婆笑道:「生意已經交易成功了,你還怕什麼?你吃了東西,人家還沒喝一口茶呢,我去和你們泡一壺茶來吧。」

  毛三嬸見那黃副爺將那卷布放在桌上,只管抱了拳頭作揖,笑道:「大嫂子,你忙什麼?布總算是我買了。稍微等一等,我就拿錢給你。」

  毛三嬸看那情形,恐怕是不能輕易放人出去,這可不是鬧著玩的,趁那人不提防,猛可地將布搶了過來,夾在脅下,起身便走。那個男子漢眼望了她,自然是不便去拉住她。這位馬家婆呢,她正在對面屋子裡張羅吃喝去了,直等到毛三嬸跑到籬笆外面去了,她才知道了,趕快追出來時,毛三嬸已走出桔子林了。

  她大聲道:「這位嫂子,也不知道犯了什麼毛病?我費了這樣大的力量,給她找個主顧來,她又不賣,不賣也就算了,為什麼要跑走呢?」

  毛三嬸一直走出去,頭也不回。她走到了那長堤之上,回頭看桔子林裡的屋頂,她的心房,才跳蕩得好了一點,就這時私心忖度,那也真是虎口餘生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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