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北雁南飛 | 上頁 下頁
第七回 抱布而來觀場初上市 奪門竟去入阱又沖圍(2)


  這三湖鎮也有一個一定的賣布的地方,是在後街一個空場上。鄉下那些織布的女人,把布織好了,便是自己的私產,惟恐轉到了丈夫手上去了,賣了錢要作為家用。所以由她們織了,還由她們自己拿到街上來賣,縱然自己不能來,也要轉托那靠得住的人,帶到街上來。毛三嬸前兩年家境還好,用不著自己織布賣,到了現在,毛三叔好喝酒,好賭錢,又好交朋友,簡直沒有什麼零錢讓老婆去作私房錢。

  毛三嬸看到同村子裡的小腳嫂子,以前也是很窮。後來她織了布帶到街上賣,總賣得上好價錢,因為她自己一個月也織不了一匹布,這樣掙錢的機會,未免太少。於是她就想起了一個變通辦法,在同村子裡別個人手上將布販買了來,她帶到街上去賣掉,只這樣一轉手之問,她也可以掙不少的錢。毛三嬸旁觀著有好幾個月了,覺得小腳嫂子每逢趕集,就跑上街去,賣了布,吃的用的,總買些回來,分明她販布是一個很好的生財之道,總可以掙些錢。會到她的時候,有意無意之間,也曾問過她,怎麼她的布,總可以多賣些錢呢?她說是賣給外路人。又問她,何以單有外路人來買她的布呢?她就笑著說,這話不能告訴人,告訴人,就會把這好生意搶去了。毛三嬸一想,這話也有道理,就不便追問。但是這外路人總不是到家裡來買布的,只要是在集上來買布,小腳嫂子碰得著,別人總也可以碰得著。機會總是人找出來的,小腳嫂子那種聰明,我也有,何不也去碰碰外路人看?

  毛三嬸存了這種心,恰好第一天晚上,和春華談了許多話,征得毛三叔的同意,借了趕集賣布為名,來訪過了李小秋。這時,太陽也不過初吐一二丈高,時間還很早。毛三嬸心想,還有一天工夫,布總可以賣得了。不像別人,離家二三十里,要趕著回家,自己回家只四五里地,還急什麼?這樣想著,於是就慢慢的向後街走來。

  這是一條大路,趕集的早上,自然人多,她也沒有計較其他。走過一條河岸,繞到萬壽宮後面,這是去後街的捷徑,自己正在心裡計劃著,假如賣得了錢的話,應當買些什麼東西回去。忽然後面有人叫道:「大嫂子,這布是賣的嗎?」

  這是廟後平堤上,並無來往行人,突然有了這種聲音傳來,卻令人大吃一驚。回頭看時,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,身穿棉袍,外罩淡藍竹布長衫,頭上戴著金線滾邊的黃氊帽,雪白的面皮。在毛三嬸的眼裡看來,這已是上上的人物了。但是看到他臉上帶上一種輕薄的淺笑,在這無人來往的所在,顯然不是好意。紅著臉,不敢答話,扭轉頭就只管地向前快走。

  那人在後面跟著道:「你這布,帶到後街去是賣,在這裡說好了價錢,也是賣,難道我還會搶你的布不成?為什麼不睬我們呢?」

  他這幾句話說得自是有理,不過毛三嬸總不敢當他是好意的,急急忙忙的下了這一段平堤,就走上大街去了。

  這裡來往人不少,她才敢回轉頭來。看那人時,已不見了。這時她才想起,剛才那人說話,並不是本地口音,分明是個外路人。我的布,若是賣給他的話,一定可以多賣幾個錢,可惜自己膽子太小,把這機會錯過了。她心裡懊悔著走到了後街。這裡有一所龍王廟,大門廣闊,是有七八層石頭臺階的。在這石頭臺階上,一層層地坐著鄉村裡來的女人,有的挽著一筐子雞蛋,有的抱住兩三隻雞,有的挽著兩筐子炒蠶豆落花生,而賣布的女人,卻占了這群女人中的大多數。有的抱著兩個布卷,有的抱著一個布卷,有的還用籃子帶了針線,坐在石塊上打鞋底。

  毛三嬸知道小腳嫂子,每逢集期,必定要來的,因之站在許多人面前,就不住的四周打量。說也奇怪,她今天卻偏偏不在內。她是沒有來呢,或是到別處去了,這都不知道,自己原來打算看她怎樣賣給外路人的這一個計劃,有些不能成功了。不過經過剛才一件事有些經驗了,外路人除了口音不對而外,他們還穿了那漂亮的衣服,有這兩層,不愁認不得外路人了。她如此想著,也就挑了石塊上一塊乾淨些的所在來坐下。

  果然的,這個地方有買布的尋了來。來的有男人,也有女人,但是所穿的衣服,乾淨的都很少,更談不上漂亮兩個字。他們站在石臺階下,先向各人抱著的布,審視了一下,然後問說:「布怎樣賣?」

  這時,賣布的女人,斷定他是要布,不是要花生或雞蛋的。於是這些人不容分說就圍上前去,同時像倒了鴨子籠一般,大家搶著說話,各人兩手捧了布,都向那人手上塞。這樣強迫的手腕,毛三嬸卻是鬧不慣,加之那買主出的價錢,也不滿毛三嬸的希望,一匹家織白布,照例四丈五尺,便是四十文一尺,也要賣大錢一千八百文,然而買主所出的價錢,總不過一千五六百文。毛三嬸心裡很奇怪。價錢這樣低,賣的人還搶著把布向人家手上塞,何以賣了布回去的人,都說是賺錢的呢?這事自然是有些不解,也無法問人,到了這個場合,看下去再說。當時,這生意也沒有成交的。

  過了一會子,有兩個穿長衣服的人來,說話卻是外路上的口音。他們還不曾開口呢,女人之中,有個穿藍布褂子的,兩耳垂了兩隻龍頭鳳尾掛八寶的銀環子,梳了一個圓餅髻,中間紮了一大截紅繩根。她不過三十歲上下,在這一群女人中最是活潑。她不等那買布的開口,首先就道:「喂!你買我的吧。我認得你,你是木排上的。」

  毛三嬸也聽到說過,駕木排的人,他們要把木料放到南京去賣,就可發大財。所以木排上的人,那就是有錢的人。心裡這樣的想著,不覺就向那兩個人看了一眼。其中的一個,眼光正也向毛三嬸看著,於是對照了一下,嚇得她立刻低了頭。那人笑道:「喂!大嫂子,你的布,漂亮,賣不賣?」

  毛三嬸分明聽得他把話頓了幾頓說出來,賣不賣那三個字,很有公然調戲的意味,就不敢答言,只是低了頭,那個穿藍褂子的女人,站起來,將布送到他們面前,笑道:「上次你們是兩吊四百錢,還照那價錢賣給你就是了。」

  那人道:「你認錯了人吧?我們排,今天才到,上次就買了你的布嗎?幸而是買布的,你可以錯認,若是……」

  那婦人一手夾了布,一手在那人青布棉袍子背心上,輕輕地拍了一下,笑駡道:「短命鬼!你要討老娘的便宜。」

  那人將一張南瓜臉,張開了扁嘴哈哈大笑。又一個人道:「真的打是疼,罵是愛,你這人真是賤骨頭,她打了你,你倒哈哈大笑。」

  那人只斜了眼睛,向一群女人望著。那婦人將布塞在他脅下,讓他夾住,伸了手道:「布賣給你了,快給錢。」

  那人道:「我又沒有說買你的布,為什麼要給錢?」

  婦人道:「都是一樣的,你為什麼不買我的呢?」

  又一個人笑道:「對了,都是一樣的,為什麼……」

  那婦人搶上前一步,將那人手臂,連捶了兩下,笑駡道:「砍頭的。我是說布,你占我老娘的便宜。」

  那人被打了,笑得更厲害。那婦人將布賣定給他們了,而且非要兩吊四百文不可!這兩個人也就答應給兩吊錢,另外請她到茶館門口,去吃兩碟點心,三個人這才笑著糾纏著去了。

  毛三嬸這才明白了,賣布不光是靠賣出布去,就可以掙錢的,另外還要加上一段手腕。看剛才沒有認定人的主顧,大家就搶了上前。等到主顧認定了人,就是一個賣主前去說話,這裡面的原因,也大可想見。這樣的生意,自己如何做得來?只有帶了布回去,托別人來賣的為是。若是賣給小腳嫂子,准可以賣一吊八九百錢,比街上的市價還要高呢。這樣想著,她便有要回去的意思,隨後倒是來了三兩個規規矩矩買布的,但是價錢出得都不大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