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九三


  奚敬平道:「中秋節前,石太太進了城,找著正山,在大街上扭起來,實在不像個樣子。最後,這位太太就跟著石先生,他到哪裡,她也到哪裡。她不吵也不鬧,就是這樣老跟著石先生。上街買東西,看熟朋友,不怕她跟。若是接洽一點什麼事情,或者看生疏的朋友,太太跟著,就怪不便當。一連三天,他熬不過太太,只好和她一路回家來談判,共謀解決之道,而且約了我來作證。其實這無談判可言,也用不著朋友作證。石太太只希望丈夫拋開了那位小青姑娘,一切沒有問題,不但過去的事,她可以忘個乾淨,而且往後願改變態度,絕對好好地伺候先生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這問題似乎是很簡單了,石先生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

  奚敬平將兩道眉毛皺了起來,搖搖頭道:「越簡單越不好解決。正山的意思,認為小青這個女孩子,孤苦伶仃,若將她拋棄了,人海茫茫,叫她依靠誰去?而且站在一個男子的立場,始亂而終棄之,在良心上說不過去。他固然不希望石太太在家裡容留她,可是把她另安置在別的地方,並不干犯石太太什麼事,卻要石太太不過問。依我看來,這本來是無所謂的,然而石太太有個更簡單的原則,要石先生守一夫一妻制度。但石先生不守這個制度,她也不離婚。她也不去告石先生重婚,她認為小青不配作她的對手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論題,頗有點彆扭。一個是把小青離開了,什麼都好辦。一個是只要不離開不青,什麼都好辦。」

  奚敬平道:「所以這問題越簡單越不好辦。其實正山對石太太的愛情,只要不變更的話,就是把小青安頓在別的地方,這和家庭並無妨礙,大可接受。」

  李南泉還沒有接嘴呢,只聽到走廊外面有人接了嘴道:「這像人話嗎?簡直是放狗屁。姓奚的,你要想存這麼一個心思,打算另蓋一個狗窩,安頓那個臭女人,我就把這條性命拼了你!」

  這正是奚太太在門外走廊上竊聽之後,忍不住的發洩。奚先生站起來向窗子外罵道:「你不知道這是朋友家裡?」

  奚太太道:「你知道是朋友家裡,你就不該來。」

  這時,那涸溪對岸,有人叫道:「老奚呀,你不要為我的事加入戰團呀!」說著話走來的,正是石太太。她兩張臉腮,像戲臺上的關羽,胭脂漫成了一片。身上穿件綠底子帶白花的綢長衫。手裡拿了一把花摺扇,展開了舉在頭上,遮著兩三寸寬的陽光。當然誰也不怕這兩三寸的陽光,她的目的,是要展開那把花扇子,或者是表現舉扇子的姿式。她走到走廊上,早是一陣很濃的香味,送到了屋子裡來。

  李南泉道:「呵!石太太,請到屋子裡坐罷。」

  石太太走在走廊柱子邊,身子一扭,將摺扇收起,將扇頭比了嘴唇道:「叫石太太,為什麼加上一個驚歎詞?我來不得嗎?」

  李太太在屋子裡迎出來笑道:「豈敢豈敢?他是驚訝著你今天太美了。我們村子裡的美化,是和抗戰成正比例的。抗戰越久,大家越美。」

  石太太聽到人家說她美,也是掀開了兩片紅嘴唇,露著白牙齒笑了起來。她一扭頭道:「我倒不是一定要化妝,不過人家若誤會我們不能化妝,我不能承認這種謬誤的觀察,也化起妝來,給人家看看。老實一句話,我們美的時候,那些黃毛丫頭,她作夢還沒夢見呢。」

  奚太太在屋子外拍了手道:「還是石太太的話,說得非常中肯。要不信,黃毛丫頭們就和我們比著試試。」

  李太太笑道:「奚太太說這話,和石太太說的,有些不同。石太太說的黃毛丫頭,那話是雙關的,你說這話,可就滋味不同了。」

  石太太聽了這話,搶著走進屋子,抬起手來伸到李太太面前,將大拇指和中指夾了一彈,「啪」一聲響,笑道:「偏是你看得這樣周到。」

  這三位太太一陣說笑,就把剛才奚敬平生氣的那段故事,扔到一邊去了。他也是感到無聊,就在口袋裡掏出煙盒子來。

  李太太沒有考慮到奚先生的環境,就笑道:「嗯!奚先生現在也正式吸紙煙了。」

  奚太太還是在門外走廊上站著的,她遙遠地指了他罵道:「你看罷,這是個十足的偽君子,現在是圖窮匕現了。他原來根本就吃煙,只是瞞著我而已。他有時在家裡有二十四小時以上的,你看他就忍住了煙癮不吸。可是一離開了我,身上就帶紙煙盒子了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這就是你的不對了,人家能在太太面前,忍住二十四小時的煙癮,這對於太太,是怎樣的恭敬!這正是標準丈夫的美德。你為什麼還要說他偽君子?」

  奚太太道:「美德?你問他幹了什麼好事?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還怪你管制得不徹底呀。」

  於是大家都笑了,連奚氏夫婦也笑了。

  這一陣笑聲,應該是解開這裡的愁雲慘霧。可是相反的,有一個淒慘的對照。在那邊人行路上,沿著山麓,走來一串男女,最前面是個小夥子,挽著一籃子紙錢,沿路撒著。他後面是個道士,頭戴瓦塊帽,身穿紅八卦衣。手裡拿了一面小鼓,和一隻小鼓錘。半晌,咚咚兩下。而這位道士上面是古裝,下面卻是赤腳草鞋。道士後面是三個赤腳短衣農人,一個打小鑼,一個扯小鈸,一個吹喇叭。這幾項樂器全不合作,鼓響鑼不響,鑼響鈸不響,於是「狂」一下,咚兩下,且又三四下,喇叭等這些聲音過去了,「嗚哩啦,嗚哩啦」,斷斷續續,像是人在哭。這後面就是八個人抬口白木棺材了。

  四川的扛夫,有個極不大好聽的呼喊,就是大家喊著「呵呵嗐」。這「呵呵嗐」的聲音,代替了蒿裡和薤露歌。老遠聽到這「呵呵嗐」的聲音,就可以知道是棺材來了。在屋子裡的人,聽到這聲音,就知道這大路上在出喪,齊奔出門來看著。棺材後面,跟著一群送葬的男女,其間有位青年女子,穿件粗灰布長衫,手臂上繞了個黑布圈。而她的頭髮上,又繞了一圈白帶子,在鬢角上斜插了一朵白的紙花。大家認得,這就是楊豔華。

  石太太拉著李太太的衣襟低聲道:「你看,這位女伶人,到了這送喪上山的時候,還打扮得這樣俏皮,這不是要人的命嗎?」

  李太太道:「反正要不了你的命。」

  石太太道:「前面那口棺材裡的人,已經被她把命要了去了。不知道她現在又打算要誰的命?」說著,她向李南泉身上瞟了一眼。那路上的女伶人,正低了頭走。目不斜視,走得非常慢。

  李南泉看遠不看近,歎了口氣道:「紅顏薄命。」

  他這聲歎氣,正和石太太的眼風相應和。李太太也覺著他這一聲歎息,太合了人家的點子了,也就忍不住「撲哧」一笑。李太太一笑,大家都隨了這笑聲笑起來了。

  李南泉道:「哭者人情,笑者不可測也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什麼笑者不可測?人家說楊豔華還這樣的俏皮,會要了誰的命。石太太說前面那口棺材裡的人,已經讓她要了命,不知該輪著誰?人家正向你看著呢。你就說起她紅顏薄命來了。這不是答覆了人家的推測嗎?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只有太太能替我解釋了。」

  李太太搖搖頭道:「我沒有法子和你解釋。我們這裡不正有幾件公案擺著嗎?」

  奚太太在走廊上鼓了掌道:「歡迎歡迎,李太太也加入我們的陣線呢。」

  奚敬平道:「李兄,你不要聽她胡說八道。你們好好的家庭,為什麼要加入她們的陣線呢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姓奚的,你出來,我們回家去說,我若不要你的小八字,我算你是好的。」

  李太太向大家搖著手,笑道:「今天沒有警報,大家高高興興地談一談風花雪月罷。」

  奚敬平看到主人有點煩惱,也就起身向石太太一點頭道:「正山在家嗎?我到你府上去談談。問題總是要解決的。」說著,他起身就走。

  當然,石太太跟著去了,奚太太也回去了,各家的鄰居,原都站在各家的門口探望,以為這是一出熱鬧戲。不想大路上抬口棺材過去,把這問題就沖淡了,大家也一笑而散。在兩小時以後,有了個奇跡,石正山夫婦,反送奚敬平回家,石太太又換了一件衣服,乃是翠藍色的漏紗長衫,裡面托了白襯裙。學著楊豔華的樣子,旁邊也斜插了一朵茉莉花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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