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九四


  李氏夫婦在這一番談笑之後,也就把事情忘過去了。又是兩小時的工夫,石正山夫妻,先由對面大路上過去。隨後是奚敬平過去。最後一個,卻是奚太太了。她又把那套最得意的學生裝束,穿了起來。上身穿著對襟的白綢襯衫,敞著上層兩三個紐扣,露出一塊胸脯。下面將紫色皮帶束著一條藍綢裙子。頭髮為了自己這套衣服的配合,也就梳了兩個老鼠尾巴的小辮子。在辮子根上各紮了一朵白粉色的綢辮花。自然裙子下是光了兩條腿子,踏著皮鞋的。手上還是提了那柄曾經裂了大口的花紙傘。這時她並沒有將傘張開,那裂口自然也不會透露出來。

  她這時一步三搖擺,皮鞋拍著石板路在下面搖,兩隻老鼠尾巴,在上面搖,手裡提了那把花紙傘在中間搖。這樣的三處搖著,遠看去可說婀娜多姿了。而她還嫌不夠,另一隻手,拖了一條花綢手絹,不時提了起來,捂著自己的嘴。她走到李家山窗外那段路,要表示她已經勝利,故意站住了腳,舉起傘來,橫平了眉額,擋著前面的陽光,半回轉了頭,向這邊看了來。其實,這時天氣已經陰了,灰色的雲,遮遍了天空。

  李先生因為受了她太太一點制裁,心裡究不能無事,只是坐了悶著看書。這時,李太太覺得是說和的機會,閃在窗戶旁邊,笑道:「你看看我們村子裡這個人妖,現在又出現了。」

  李南泉在窗下頭看著,先是一笑,然後點點頭道:「若用另一副眼光來看她,我倒是對她同情的。為了挽回丈夫的心,三十多歲的人,竟是以這少女的姿態出現了。」

  石正山教授,緊緊跟隨在太太後面,神色十分平常,似乎他家並沒有爭吵過似的。奚敬平,放著步子,又在他兩人後面走。大家都默默地沒有說什麼。李太太由窗子裡向外張望著。她也很引為稀奇。見李南泉正低著頭在書桌上寫文稿,就走向前,輕輕地搖撼了他的肩膀,低聲道:「你看看對面大路上,這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
  李先生向外看過,笑道:「這有什麼不明白的?男子都是這樣,他無論如何意志堅強,一碰到了女人的化妝品,就得軟化。你想為什麼化妝品這樣值錢?又為什麼抗戰期間,太太小姐們可以跟著先生吃平價米,而不能不用化妝品?」

  李太太笑道:「女人用化妝品,也不是為著降伏男子。我們黃種人,臉上有些帶有病容的,擦點胭脂粉,可以蓋遮病容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這話也不儘然。白種人不會有面帶病容的情形,為什麼白種女子,也化妝呢?而且我們黃種人現在用的化妝品,百分之八十,就是由白種人那裡買來的。」

  李太太正了顏色道:「這很簡單,假如你反對女子化妝,我就不化妝。可是人家要說我是個黃臉婆子,就不負責任了。」

  李南泉站了起來,一抱拳笑道:「我失言,我失言,你可別真加入了奚太太的陣線。我絕對擁護太太化妝。何以言之?太太化妝以後,享受最多的,還不是太太的丈夫嗎?言歸本傳,惟其如此,大路上行走的石正山,就跟隨在太太後面不作聲了。反過來說,太太不化妝,是最危險的事。石太太老早不談婦女運動,早這樣愛美,小青的那段公案,就不會產生了。所以太太們為正當防衛起見,也不能不化妝。」

  奚太太站在那面大路上,看到李南泉向外面笑著,她就索性扭過身來,向窗戶裡麵點了個頭,笑道:「你們笑我什麼?以為我作得太美了嗎?」

  李南泉站起來,向她連連欠了兩下身子,笑道:「到我們捨下來坐坐嗎?」

  奚太太將傘尖子向前一指道:「他們在街上吃小館子。約我作陪呢。你二位也加入,好不好?」

  李太太道:「你們的問題,都算解決了嗎?」

  奚太太道:「談不到什麼解決,反正總要依著我的路線走。而且老奚現在他也知道,我和方二小姐已經認識,二小姐有個電話,怕他老奚的差事不根本解決。加之我這麼一修飾,他把我和人家比試比試,到底是那個長得美呢?他也該有點覺悟吧?」

  她說到了這句「美」,將身子連連地扭上了幾扭。

  李南泉實在忍不住心裡的奇癢,哈哈大笑起來。奚太太左手提了傘,右手向他一指道:「缺德!」

  她就顛動著高跟鞋,踏得石板路「撲撲」作響,就這樣地走了。李太太在窗子縫裡張望著,笑得彎了腰,搖著頭道:「我的老天爺!她自己缺德,還說人家缺德呢!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現在可以相信我的話不錯吧?女人的化妝品,就是作征服男子的用途用的。」

  李太太歎了口氣道:「女人實在也是不爭氣。像袁太太為了要美,打胎把小八字也丟了。結果,為男子湊了機會,他又可以另娶一位新太太了。我想起一件事,剛才我看到有幾個道士向袁家挑了香火擔子去。袁四維還和他的太太作佛事嗎?」

  李南泉道:「祭死的給活的看,這倒是少不了的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這是作給新來的人看嗎?新來的人還不知道在哪裡呢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是桃花源中人,不知有漢,而你也太忠厚了,以為男子們都是像我姓李的這樣守法。你向外看看罷。」說著,他將嘴巴向外一努。李太太在窗戶裡伸著頭一看時,只見那邊人行路上,有一個青年婦人,穿了一身白底紅花點子的長衫,在袁家屋角上站著。她也帶了個皮包,卻將皮包帶子掛在肩上,左手拿了一面小粉鏡舉著,右手捏了個粉撲子在鼻子兩邊擦粉,頭髮自然是燙的,而且很長,波浪式,在肩上披著。

  李太太道:「這是個什麼女人?在大路上擦粉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說的新人,就是她。在躲夜襲的時候,我會見過她的。她還是真不在乎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當然是不在乎。若是在乎,會在大路上擦粉嗎?這真要命!」

  正說著,袁家屋子裡鑼鼓聲大作,而且還是「劈劈啪啪」,一大串爆竹響著。李太太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李南泉道:「和死去的袁太太超度呀!」

  李太太道:「我說的是大路上那個女人。人家家裡,正在超度屈死鬼的亡魂,她為什麼來看著?」

  李南泉道:「據我所聞,這裡面有新聞。原來袁太太在世,袁先生不過是和這個女人交交朋友而已。現在袁太太死了,他要正式娶一位太太。這樣,站在大路上擦粉的女人,就不十分需要了。可是這個女人,她在袁四維的反面,正要去填補袁太太那個空額。她不能放鬆一天的任何機會,就在這屋子外面等著袁先生了。可能袁先生為了超度亡魂,沒有去看她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那末,這又是一幕戲,我們坐包廂看戲吧?」

  這樣,兩個人說著閒話,不斷地向窗子對面路上望著。

  那個女人帶著粉鏡擦完了粉,又在皮包裡取出一支口紅,在嘴唇上細細塗抹著。胭脂塗抹完了,又將手慢慢撫理著頭髮。她對了那面舉起來的小粉鏡,左顧右盼,實在是很出神。她似乎有心在大路上消磨時間,經過了很多時候,她才化妝完畢,接著又是牽扯衣襟,手扶了路邊上的樹枝,昂起頭來,望著天上的白雲。這樣的動作,她總繼續有半小時以上。而袁家的道士,鑼鈸敲打正酣。那婦人幾次挺著胸,伸著頸脖子,正在叫人的樣子。可是這鑼鼓聲始終是喧鬧著,她又叫不出來。她睜了兩眼,向袁家的房屋望著。最後,她於是忍不住了,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子,向那屋頂上拋擲了過去。這人行路是在半山腰上,而袁家屋子,卻是在山腰下面。這裡把石沙子拋了過去,就灑到那屋瓦上沙沙作響。這個動作,算是有了反響,那屋子裡有個孩子跑了出來,大聲問著「哪個?」

  那婦人第二把石子,再向袁家屋頂上砸去,同時將手指著小孩子道:「你回去告訴你爸爸,趕快給我滾出來,我有要緊的話和他說。他不出來說話,我就要拆你袁家的屋頂了。袁四維是個休面人,玩玩女人就算了嗎?他若是不要臉的話,我一個鄉下女人!顧什麼面子,看你這些小王八蛋,就不是好娘老子生的。」

  那孩子聽到她惡言惡色地罵著,「哇」的一聲,哭著回家去了。

  這當然激怒了那屋子裡的主人。袁四維就跑了出來。看到那婦人在山路上站著,左手叉了腰,右手攀了路上的樹枝,正對了這裡望著,這就笑著點了兩點頭。還不曾開口說話呢,那婦人就兩手一拍道:「袁四維,你是什麼東西?你玩玩女人,隨便就這樣完了?現在這前前後後幾個村子,誰不知道我張小姐和你袁四維有關係?除了你糟蹋了我的身體,你又破壞我的名譽。你不知道我是有夫之婦嗎?幸而我的丈夫不知道。若是我的丈夫知道了,我的性命就有危險。你現在得保障我生命的安全,賠償我名譽的損失。」說著,她拍了手大叫,偏是那作佛事的鑼鼓停止了,改為道士念經,這位張小姐的辱駡聲,就突然像空谷足音似的,猛可地出現。而且她的言詞,又是那樣不堪入耳,引得左右前後的鄰居,全跑到外面來觀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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