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九二


  奚太太心想,我自己的事,還是人家一句淡話,哪有能力給你找事?便帶了笑容向他點著頭道:「你今天就是不來接我,我也會替你想辦法的。昨天二小姐送了我兩斗米,幾斤肉,米可以留著,天氣熱,肉是留不下來的。回頭我叫小孩子送半斤肉你吃。」

  劉保長的手,還在撫摸著被打的臉,聽到說給肉他吃,立刻笑了,點著頭道:「要得!這龜兒子打我一下,我身上怕不了落了半斤肉,你賞我一斤肉吃,也不算多,讓我多進一點補品。」

  奚太太也就點頭答應了。同他經過這截山路,到了街頭,口子上停有幾乘滑竿,站著一群轎夫等生意。

  劉保長抓著一個小夥子道:「楊老么,你把奚太太抬回家去,她是由方公館裡回來,是正當公事。你送了這一趟,明天補修公路,我不派你的差。」

  站在楊老么身邊,還有個四十多歲的窮漢子,劉保長瞪了眼道:「李老二,不要發呆,你同老么抬這乘滑竿去,這是公事,懂不懂?不為公事,哪個能到方公館去?」

  劉保長這個命令,非常的靈驗。那兩個轎夫,一點也不躊躇,抬著滑竿過來,就放在奚太太的身邊。她想著:「今天看了二小姐一趟,雖然承她不棄,答應了代謀工作,可是這事情絲毫沒有著落。現在就擺了架子坐滑竿回去,實在尚非其時。。」她這樣想著,因之站在滑竿邊,就含著笑沒有移步。

  劉保長向前一步,想挽她上轎,可是只略微伸了伸手,立刻止住了,抱了拳頭拱揖道:「奚太太你請坐上,決不要你花錢。他們抬你一趟,那是比明天修公路要好得多呀,他為啥子不抬呢?你坐這滑竿去,你是幫了他們的忙。」

  那兩個抬滑竿的,倒不否認劉保長的話,只管催她,奚太太看那樣子,大概是不必給錢,也就讓他們抬著了。她們這些疏建新村的太太,大都是由南京、上海、北平來的,坐汽車也早認為平常。但是到了這地方以後,上等的是有警報才跑路,次等的每日提著籃子上街採辦食物。下等的都是在屋後山上種菜,養雞,不生病,教人抬著到村子裡來,那簡直是新聞。

  這時奚太太坐著滑竿回來,鄰居都不免向她遙遠地望著。她見鄰居這樣對她注意,大為興奮,就在滑竿上高高舉起一隻手來,笑道:「對不起呀!我實在是體力太壞。一大早上方公館去,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。下山的時候,他們一定要我坐轎子,我覺得卻之不恭,坐了回來也好。到方公館的山坡,已經夠爬了,而且還要上他家的三層樓。主人待我是太客氣了,一直把我讓到最高的一層樓上去。不要看我們這疏建區國難房子,也有偉大的建築呀。可惜能到方公館去的人是太少了。」

  鄰居聽了她這話,就沒有人和她表示好感,都淡淡笑著,沒有什麼人理會她。她到了這時,已是興奮得自製不住了。高舉了一隻手大聲呼到:「孩子們,快快來接我呀。我由公館回來,你看看媽媽多闊呀!」

  在她歡笑聲中,滑竿抬到她家走廊旁,方才停住,她的三個孩子,當然是一擁而上。奚太太由滑竿上跳下來,一手牽著一個孩子,連連搖撼了一陣,笑道:「孩子,你看媽媽的臉色怎麼樣?一臉的喜氣吧?」說著,她伸了一個食指,指著自己的臉。小孩子蹦著跳著,叫道:「媽媽給我糖吃呀。」

  奚太太牽著孩子,走進了屋子,向自己家裡一看,但見白木桌子,黃竹椅子,不成秩序地擺著。裡面是缽子、罐子,破布、爛棉花,什麼地方堆得都有,恰好她不在家,這些孩子又造了反,弄得滿地滿桌子,全是紙片草屑,奚太太不免跳了腳道:「你們這些孩子,真是不給我爭氣呀。我在方公館回來,真是由天堂降到了地獄了。你這不是氣死人嗎?將來二小姐給了我一份工作,我就不要這個家了。」

  她的大孩子道:「那是自然,他們那裡,天天有肉吃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屋外有人接嘴道:「你們要搬到方公館去住,那太好了。一切問題,都解決了。」說話的,正是奚敬平先生。他穿了一套灰色拍力司西服,手裡拿著盔式帽子,一步一搖地走回家來。這對奚太太,是意外的事情發生,她不由得「呵唷」一聲,叫起來了。

  在中秋的前夕,奚太太讓丈夫騙著,還是一個人回家。本打算把中秋節過去了,和丈夫作殊死戰,來解決這個問題。現在他竟是自行回來。這倒不知是何緣故。她一腔怒火,看到了奚先生就減除了一半,情不自禁地迎到屋子外來。笑道:「今天回來得這樣早?」

  奚敬平淡淡地道:「坐第一趟車子回來的,怎樣會不早呢?」

  他走進屋子來,取下頭上的帽子,對屋子周圍看了一看,並沒有把帽子放下。奚太太趕快把一張白木椅子上堆的雜亂衣服挪開,還向椅面上吹了兩口灰,笑道:「請坐請坐,我不知道你今天會回來,要是知道,我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。」

  奚敬平道:「這倒無所謂。」說著,將帽子放在桌上,把腿伸直著,算是伸了一伸懶腰,搖搖頭道:「這幾天我忙死了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好了,你回家來了,一定是忙過去了,在家裡好好休息幾天罷。」

  奚敬平道:「我們哪裡有工夫休息呢?下午我就要回到城裡去。」

  奚太太正是在打開桌上的茶葉瓶子,要取茶葉,給奚先生泡茶。聽了這話,立刻怒向心起,將手上的茶葉瓶子,向桌上一扔,「撲通」一聲響。她掉轉頭來,瞪著眼道:「什麼?你下午就要走?你還回來幹什麼?這裡現在不是你的家了?」

  奚敬平道:「我知道,我一回來,你就有得囉唆,你也等我坐定了幾分鐘之後,再和我辦交涉,也不嫌晚,為什麼立刻就衝突起來?你若是不願意我回來,我馬上就走。」說著,手取了座上的帽子,就站將起來。

  §第二十七章 燈下歸心

  奚太太跑上前,一把拉住奚敬平的衣服,瞪了眼道:「你放明白一點。你若是和我翻了臉,我告你一狀,讓你在重慶站不住腳。我老實告訴你,我今天去見了方家二小姐,把家庭的糾紛都告訴她了,她當然站在女人的立場上,是同情我的。她一個電話,就可以叫你吃不消。」

  奚先生道:「方小姐,圓小姐又怎麼樣?誰管得了我的家事?」

  奚太太道:「管不了你的家事?你有本領,馬上就和我一路去見二小姐。」說著,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拖。

  奚敬平瞪了眼道:「你也太不顧體統了。滾開!」說著,兩手用力將她一推,她站不住腳,就倒在地下。這一下,她急了,連連地在地面打了兩個滾,口裡連叫「救命」,那聲音叫得是非常的淒慘。隨了這聲音,左右鄰居,一窩蜂跑了來。奚敬平叉了兩手,站在門外走廊上。

  奚太太原來是在地下打滾的,李南泉看了這副情形伸手扯她起來,有些不便。不扯他,眼看她坐在地上,又像是不同情。只好虛伸兩隻手,連連向她招著道:「有話站起來說罷。」

  奚太太哭著道:「不行呀不行呀,姓奚的把我打得站不起來了。我不想活了,我死了,請你們和我伸冤罷。」說著,兩手在椅子上面敲敲,又在地面打打。那眼淚、清鼻涕、口水,三合一地向下流著。

  李南泉沒法子叫她起來,就回轉身問奚敬平道:「老兄本是剛才回來的嗎?」

  他「唉」了一聲道:「其可惡就在這一點了。我一落座就和我吵,而且隨著也動起手來了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事情的發生,決不是突然,總有些原因在內。老兄還是應當平心靜氣地想上一想。或者,你到我那裡去坐坐。」說著,牽了他向自己家裡走。

  奚敬平看了太太這種撒潑的情形,料著就是這樣走去,也不能解決問題,托李先生轉圜一下也好。於是就到他家裡去。他見李家外面這間屋子,攔窗一張三屜桌,配上一把竹制圍椅,而手邊就是一個大書架子,堆滿了西裝和線裝書。正面靠牆一張方桌,配上兩把椅子,還擦抹得乾乾淨淨。空著什麼東西也沒放。書架對面,放了一張竹子條桌,上面兩隻瓦盆,栽了很茂盛的兩盆蒲草。又是個陶器瓶子,裡面插了一束野菊花,配著山上的紅葉子。地面上固然是三合土的,卻掃得像水泥地面一樣平整。

  奚先生點了頭笑道:「老兄這屋子,可說窗明几淨,雅潔宜人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什麼雅潔宜人。你指的這三樣盆景吧?這蒲草在對面石板路的縫裡就長得有,只要你肯留心去找,不難找到像樣的。這瓶子裡的東西,屋後山上更多,俯拾即是。」

  奚敬平道:「話不是這樣說。東西不在貴賤之分,只要看你怎樣利用它,住草屋子,也有佈置草屋之辦法。珍珠瑪瑙,自然搬不進這屋子。野草閑花,可隨地就有。但是你家裡可以佈置得這樣乾乾淨淨,還很有生氣,何以我家裡就弄得豬窩一樣?有道是人窮水不窮,乾淨是不分貧富都可以做到的。而我家……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不要發牢騷,我們慢慢談談罷。我願意和你們作魯仲連。」

  奚敬平笑道:「提起魯仲連,我自己真好笑。我現在免不了請李兄作魯仲連,而事實上,我就是作魯仲連下鄉的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和誰作魯仲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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