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九一


  奚太太一想,好哇,原來是給轎夫吃的。可是她依然滿臉堆笑地道:「我們窮公務員人家,過節哪有這些吃的,真是全家都沾了恩惠。」

  二小姐斟完了牛乳,將托盆裡的白手巾,擦抹著刀叉,笑道:「你老遠跑了來,就是向我道謝,那也太客氣了。你總還有什麼事要找我吧?我先聲明,你若是向我募捐要錢,可免開尊口。凡是中國人,都說我家有錢,都向我家募捐,我還捐不了許多呢!就算是我家有錢吧,也是本分。為什麼人家看了都眼紅?」

  奚太太看看二小姐的臉上,略帶了幾分怒色,心裡一嘀咕,更不敢說什麼了,笑道:「不敢,不敢,我實在是向二小姐道謝來的。」

  這時,劉副官在垂幕外,伸頭張望了兩次。二小姐將手上的刀叉,向外招了兩招。劉副官進來了,筆挺地站著。二小姐望了他道:「這位奚太太,她起個大早,爬上山來見我,她說只是表示謝意,什麼也不要求。」

  劉副官道:「是的,她在外面見著我也是這樣說的。她是很欽佩二小姐的。」

  二小姐點點頭道:「這倒讓我過意不去。她家住在這裡,有便,也不妨周濟她們一點。這附近的機關,若是有用女職員的,你給她留點意,順便向我提一聲,我可以給她介紹介紹。」

  奚太太真沒有想到二小姐一轉念頭,就有這樣大的好處,怎樣也忍不住內心發出來的笑意,簡直連眉梢、眼角全活動了,立刻垂著兩手,深深地向二小姐鞠了個躬,不夠九十度,也有七八十度。二小姐將手上的叉子,指了劉副官道:「以後有什麼事,可以和他商量。這個地方,我一個月來不了幾天。好啦,沒什麼事,你就走罷。我怕人家站在我面前要求事情。」

  奚太太又鞠了個躬,說一聲「謝謝二小姐」。她覺得二小姐有恩惠了,不能把背對著她走出去。她竟是半側了身子,作螃蟹走路,走到垂幕邊,手掀著紗幕,第三次又鞠了個躬,才背轉身出去。劉副官隨在後面,將她送到樓下。她回轉身來伸手和他握著,還俯了半截身子,笑道:「劉先生,多謝你的盛意。改天我請你。」

  劉副官因二小姐對她果然有好感,也向她客氣著道:「往後有機會,我再去奉看罷。」

  這時,奚太太真是躊躇滿志,帶了笑容,走下山去。在第二、第一兩個崗位邊經過的時候,那衛士也沒有向她打聽什麼。她卻自我介紹地向人家點了個頭笑道:「我見著二小姐了,對我非常的客氣。她答應我以後還可以來見她。以後免不了還要麻煩呢。」

  衛士們對她,也就換了一副顏色,向她嘻嘻地笑著。到了山下,首先遇到的,就是村子裡的地方權威人士劉保長。他原是在路旁一塊石頭上坐著的,看到奚太太來了,老遠地站起,向她深深一個鞠躬。假如奚太太向二小姐行的鞠躬禮,並沒有超過九十度的話,-她這就算撈了本了。劉保長笑道:「奚太太已經見到二小姐了?」

  她一昂頭道:「那是什麼話,她約我去的,有見不著的道理嗎?她和我足談兩小時,談得非常得勁。我還是在她那裡吃的早點。」

  劉保長笑道:「是的,他們家有下江廚子,一定做好了雞絲面,大肉包子。」

  奚太太淡笑道:「你們鄉下人,就只知道肉包子,雞絲面罷了。人家講衛生,早上要進營養品,吃的是西餐,乃是乳油麵包,真正咖啡,還有麥片粥,雲南火腿,雞絲湯。」

  劉保長笑道:「我還是猜到了一樣,有雞絲。奚太太,曉得這樣清楚,自然是二小姐把這些東西,全都請你吃了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那是當然啦。她約我早上去,一來為了天氣涼快,二來就為的是請我吃早點。假如她這兩天不進城的話,一定還要大大地請我一次。我臨走的時候,她拉著我的手,親自送到半山腰,約了再會呢。」

  劉保長笑道:「昨天我就聽到我的太婆兒說,奚太太在大路上和二小姐說了好多-話。二小姐對奚太太的意思,硬是不錯。現在的二小姐,我是曉得的。別說啥子縣長委-員羅,就是部長也沒得她那個身份。她要是和哪個談交情的話,怕不官運亨通,財源茂盛!我就常說,我們這個疏建新村,風水不錯,遲早要出一個闊人咯。你府上那兩間房子,蓋在龍頭上,要發的話,先發你府上。我的地理,自負的話,投過名師,硬是有幾分靈咯,想不到我只看中了一半。我諳你府上發起來,發在奚先生身上,今年子要升官。哪個諳得到是發在奚太太身上。別個升官發財,我不招閑。只有奚太太升官發財,我應當伺候。你問那個是朗個說法,就為了奚先生展到敝地來,就是我的介紹人。我叫別個看看嘛,我劉保長是不是有眼睛的人!確實,奚太太你要是發起來了,我們保長就有個面子。二天你有啥子事要我,你只要吩咐一聲。我要不拿出三條腿來和你跑路,我就不姓這個劉。」

  她一面說著話,一面半側了身子,在前面引路。奚太太聽到他這一說法,自是心裡好笑。不過人家一副笑臉相迎,自也不便拒人過甚。笑道:「我本來和二小姐認識,我們是婦女運動會裡的同志。不過我沒有什麼事,也就不去麻煩人家。現在大概有什麼事需要我去作,所以特意派人來接我去談談。」

  劉保長道:「呵喲,4,姐沒有把轎子送你,我去給你叫乘滑竿來。」

  那位劉保長,對奚太太說的話,雖不免要打點扣頭。可是他親眼看到她由山上方公館裡下來的,就是那門崗的衛士,對她也相當的客氣。這決不會完全架空。便笑道:「奚太太,這山路不大好走,你在這石頭板上稍歇一下,我到街上去給你找乘滑竿兒來,要得不?」

  奚太太道:「那倒不必。我既可以走了來,自然也可以走了回去,而且二小姐看得起我,也就因為我能吃苦耐勞。若是我走這一點路都得坐轎子,那顯著我是太無用了。」

  她這樣說著,表示她精神飽滿,在後面走得更快。他們在前面走路,卻沒想到身後有人聽著,「呼哧」一聲,有人在身後冷笑著。奚太太回頭看時,那個人穿著灰色短布褂褲,赤腳踏著草鞋,雖然黃黃的面孔,卻還精神飽滿。尤其是兩隻眼睛,顯然有兩道英光射人。她想起來了,在村子外山谷裡躲空襲的時候,常可以看到他。這人平常不多說話,若是有人攀談起來,他又激昂慷慨、能說一大套。不過他在村子裡並沒有什麼朋友,也就不知道他姓甚名誰。不過面孔是很熟的,這就向他點了個頭。這人笑道:「溪太太,今天很得意,由財神宮裡出來。」

  她知道這人愛批評人,卻沒敢再說,點個頭道:「偶然到山上參觀參觀。」

  那人冷笑道:「不用參觀,可以想得到的,裡面一切的佈置,還是像戰前人家大公館裡一樣。其實,那些東西,也都是我們老百姓貢獻的。在這裡,我們看出現在是一種什麼社會。我是連這山腳下都不願意經過的。」

  劉保長笑道:「這話不大對頭。你若是不願意過這條路,朗個現在就走這條路?」

  那人翻了眼向他望著,冷笑道:「你不認得我,我認得你,你不就是那疏建新村裡的保長嗎?你懂得什麼?你就只知道拿了收據,到老百姓家裡去,要糧要錢,再要威風一點,就是拿著繩子帶了甲長到老百姓家裡去抓人。可是你若遇到了我這種人,你就一點辦法沒有。第一,我沒有錢。第二,我沒有糧。第三,人我是一個,可是你還不敢抓我。」

  劉保長看他穿一身舊灰布衣服,至多是個窮學生,所以說起話來,先用言語嚇唬他。倒不想他反攻得這樣厲害,立刻氣得頸脖子都漲紅了。站住腳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啥子家私?走攏就和我絆燈。你亂說,我拿住你當漢奸辦。」

  那小夥子聽他說了聲漢奸,絲毫沒有考慮,伸過手去,就給他一個耳光。劉保長猛不提防,被他打得頭向旁邊一偏。他站穩了腳,要向那小夥子回手時,他跳到山坡上,攀了小松樹,連枝帶葉,折了一大枝在手上,指了他道:「你來,我帶你到山上松樹林裡去比比。解決了你這小子,多少在人類裡面,去了一匹害馬。你開口就罵人漢奸,教訓教訓你。」說畢,舉起手上松枝,哈哈大笑。他也不管這山坡上有路無路,一步步踏著向上,直往山腰松樹林裡走去。走得不見人了,還聽到他叫道:「姓劉的,你有膽子,你就來,這松樹林子裡,也沒有伏兵,就是我一個。你若不來,就白挨了一耳光了。痛快痛快!」說畢,又是一陣哈哈大笑。

  劉保長斷定了松樹林裡不會有伏兵,可是在力量上比較,決不是這小夥子的對手,若上山去和他較量,一定吃虧,就指了山上罵道:「龜兒!你不要逃嗜!老子認得你的鬼臉,二天在山腳底下遇到我,我會剝你的皮。」

  奚太太因他前來歡迎自己,而遭受了委屈,就再三安慰他。

  劉保長將手撫摸著那被打的臉腮道:「我若不是歡迎奚太太,我朗個會遭龜兒子的打。你硬是要給我找一份好事,才能賠補我這次損失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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