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七〇 |
|
奚太太是很相信吳太太的,聽了這話,她站著出了一會神,笑問道:「那末,像這一類找愛人的,到馬王廟去燒香,是最好不過的了。我們杭州西湖,有個月下老人祠。因為那裡是說明了管人家婚姻的。鬧得女人倒不好意思去。我想馬王神既是專管人家庭糾紛的,哪個女人要到馬王廟去敬香,就是告訴人她家裡有了糾紛了,那倒反而不好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這個你倒不必和那些女人操心,她們在家裡預備好了香神,豬頭三牲,向空一拜,口裡念念有詞,說著馬王爺,我求求你了。神的感覺最是敏捷,比無線電還要快,馬王神他立刻知道是誰在敬他。他若對人表示好感,立刻就騰雲駕霧,前來消受香煙。至於男子們更是不會錯敬了別的神,他用一張黃表紙,恭楷寫了馬王大帝之神位,供在桌案上,清清楚楚是敬馬王神,也就沒有別的散神來受香煙了。」 奚太太道:「我不會寫楷書怎麼辦?」 李南泉道:「奚太太要敬馬王神,這件事我可以代勞。」 奚太太搖著頭道:「我敬他……不,他老人家。我,哦,對佛爺是不許說謊的。我這裡一說話,無線電打過去了。我倒是不敢否認。」 她「哧哧」地笑了。 李南泉笑道:「這是真話,孔夫子這個人,你不能說他是迷信分子了,他就說過祭神如神在。若是心裡要敬這尊神,那就要把他當作一位有威嚴的活人坐在面前。奚太太打算敬馬王爺,那就當心口如一,不能隨便開玩笑的。神就是這樣,你不信他,他不怪你,這是各人的自由。你若是信了他,那就把他當作時刻都在頭上。俗言道得好,舉頭三尺有神明,也許我們在這裡說馬王爺,馬王爺就在這頭上。」 他說著這話,伸手向頭頂心裡直著一指。奚太太隨了他這手指向頭上看去,恰好有一朵白雲,凝結在半天空裡。那白雲是多邊形的,而且又很有層次。奚太太看時,很像那道士給人念經,掛的神似的。有個神人穿甲頂盔,手裡拿了一柄大刀,騎在白馬上。她心裡想著,這莫非就是馬王爺?馬王爺有三隻眼,看這雲裡的像是不是三隻眼?她這樣想著,看那雲頭幻成的神像,果然是三隻眼。她倒覺心裡有股涼氣,直透頂門心,情不自禁地,把手裡拿的佛香,高高舉起,向白雲作了三個男子揖。而且她還怕別人不知道,連說「馬王爺來了」。 別人罷了,吳太太看到她觸了電似的,要相信,就得向空中敬禮,有點兒不好意思,不相信又看到她那誠惶誠恐的樣子,好像有神附體。不敬禮,也怕得罪了神佛。她手扶了走廊的柱子,呆呆地望了奚太太,作聲不得。吳、李、甄三位先生,三人六目相視,都忍住了笑。正不知怎樣是好。可是奚太太給他們解了圍,掉轉頭就跑。 吳春圃對她的後影望著,不覺發了呆,笑問道:「這又是怎麼回事?」 李南泉道:「你別忙,可以正視她的發展。」 大家帶著一分笑容,向她注視著。果然,不到一會兒,她就搬了一個茶几在廊沿下,接著就是兩個大蘿蔔,一大碗米,隨後把她家預備的臘肉臘魚,也搬了出來,放在茶几上。她將兩支蠟燭,插在兩個蘿蔔上,將幾根佛香插在米碗裡,搶忙著擦了火柴,把香燭點起。他們家的周嫂,捉了一隻活雄雞來。兩隻腿和翅膀,都是用大粗草繩子,緊緊縛住,那雄雞掙扎著顫動了身體,咯咯亂叫。 奚太太手上拿了一柄雪白發亮的剪子,就在雞冠上一剪。立刻,紅血點點滴滴地向地面上流著。她在茶几下面,搶著拿出一隻杯子來,將雞冠血接住了,兩手捧著高高一舉,向天空作個敬獻的姿態。然後把它在臘肉、臘魚中間放下。她又將插在米碗裡的佛香提了起來,兩手十指交叉地捧著,對天空高高三舉,再插進米碗裡去。那樣子看來,實在也夠得上李先生轉述孔夫子的話,「祭神如神在」。 這時,周嫂自然是走開了。那只剪了冠子的雄雞,她們並沒有給它治痊傷痕,就把它扔在地上。這時,經它過度的掙扎,縛著翅膀的草繩子已經掙扎脫了。兩隻翅膀松了綁來,它就有了武器,使勁一張,飛了起來。雞的身體重,加之兩隻腳被縛著,飛起來不多高,立刻就向奚太太擺的香案上一沖,把香燭一齊打倒。 奚太太要伸手去扶那香燭時,雄雞在茶几上又是一跳,而且張著兩隻翅膀,「呱呱」亂叫,向奚太太臉上直撲過來。奚太太雖然「呀」的一聲,將身體讓開了,但這只雞卻已撲到她肩膀上。翅膀上的硬毛,在她臉上重重地刷刺了一下。奚太太身子倒退著,也是「哇哇」亂叫。同時,伸了兩手,打那雄雞。那雄雞被她打得驚了,更是亂飛亂跳亂叫,把茶几打翻,米碗砸在地上,撒了滿地的白米。兩個蘿葡帶著蠟燭,在地面上滾著,直滾到屋簷下幹溝裡去,把溝裡長草燃著,直冒青煙。那供馬王的臘魚臘肉,也都滾到屋簷的滴水溝裡,沾著許多爛泥。 奚太太退到自己房門口,將手扶了自己的頭髮,睜了眼罵著雞道:「該死的東西,把什麼東西都弄得這樣稀糟。早一刀把你殺了,省掉多少事。周嫂哪裡去了?還不把這雞捉了去。」 那只雄雞飛跳了一陣,恐怕也是太累了,伏在走廊的柱子下,一點不動。只是偏著頭,將一隻眼睛向奚太太看著。奚太太大怒,走向前,對雄雞一腳尖踢了去。她穿的是高跟黑皮鞋,底子是相當的堅硬。一腳尖踢去,不偏不斜,踢在那雞的胸部,雄雞「喔喔」兩聲,像足球一樣,在半空中飛躍了出去。落下去的地方,正是溝沿上一塊大石頭,「撲篤」一聲,雞滾了兩滾就不動了。隨著這雞叫的聲音,卻是一位老太婆的怪叫聲,連喊:「不得了,不得了!」 這個叫的人,就是奚家的周嫂,她拍了兩隻手道:「朗個做?朗個做?這是我借來的一隻大雞公。把別個踢死了!雞公的主人家,要扯閑咯。我不招閑,太太去和別個打交待,該歪喲!」 奚太太聽到說把那只雄雞踢死,始而還不肯信,跑到溝邊,提起那只雞來看看,確是被馬王爺收去了。她怔怔地站在溝邊上,不知如何是好。那邊走廊上站的李、吳、甄三位先生,看得實在忍不住笑,各自向屋子裡跑。李先生到家,李太太正將一條手絹,包了一大包零碎票子要向外走。 李南泉道:「餉籌足了沒有?」 李太太將手絹包舉了一舉,笑道:「今天你猜石太太為什麼這樣高興?是她生日,我們總也未能免俗,該當應酬一下。」 李南泉道:「這也難得很!古稱竹林七賢,你作竹林之遊,這還是未能免俗嗎?這正是未能免雅。奚太太割雞祭神,那才是未能免俗哩。」 李太太道:「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閒話,我走了。」她說時,將手上的手絹包,捏著像個白兔子似的,在空中又搖撼了一陣,搶著步子就向外走。 李南泉追出門來,正還要奚落太太幾句,只見甄、吳兩位先生,還有甄家的小弟弟,分別拿著盆和缽子,舀了水,陸續向奚家門口那段溝沿潑了去。那溝沿上的長草,有未燒盡的焦糊,還在冒煙。他說了句「了不得」,跑進廚房,將瓦盆舀著水,加入了救火隊。 §第二十四章 月兒彎彎 原來四川的秋初,異常乾燥,在大太陽下,那些活草,也曬得焦枯了,經著那雄雞打翻的燭火,滾到深草裡去燃燒著,把活草也燒著了。那活草燃燒了,像扇子邊沿似的,向外延長著。環著這山溝,左右前後,都是草頂房子,萬一火勢再向上伸張著,這草屋子就難於保險。所以甄、吳兩位先生看了著急,都拿了水向草上去澆潑著。 李南泉加入救火隊以後,添了一支生力軍,就沒有讓火蔓延開去。直把火頭都打熄了,三位先生,都在奚家走廊上走著,把眼睛對那火睜瞭望著。奚太太燒這炷馬王香,原來是求求馬王神的第三隻眼,好管管家庭裡的糾紛。不想接二連三地出了亂子。她也只有呆呆地站在走廊上望著。這時火已熄了,她才向三位先生深深地點了個頭,笑道:「多謝多謝。萬一這火燒大了,我們這裡全是草房子,那可是個麻煩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大概今天馬王神不在家,到哪裡開會去了。而剛才頭上經過的,卻是火神爺。所以……」 吳春圃搖著頭笑道:「那也不對。若是火神爺由這裡經過,奚太太割雞滴血敬他,他為什麼還在這裡放火呢?」 李南泉道:「可能奚太太剛才獻香獻血的時候,口中念念有詞,說明了是敬馬王爺。火神聽了這話,當然不願意。明知火神由這裡經過,為什麼敬馬王呢?那不是有意侮辱嗎?」 奚太太抱著兩隻光手膀子,正呆著聽了出神,這就搖著手道:「冤枉冤枉,我怎會明知是火神由這裡經過呢?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