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六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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甄子明道:「這也許是可以辦到的。不過萬一太陽大了,將蟲子曬死在麵粉裡呢?」 吳春圃笑道:「那不會的,以我們人來打比,在大太陽裡曬著,你能夠不走開嗎?」 甄先生站起,抱了個拳頭,向吳先生連連拱了兩下,笑道:「受教良多,若不經你這番提醒,我家裡還有兩袋多面,天天讓我挑蟲子,這困苦的工作,那可不知道要出多少汗。抗戰以來,關於日用生活的常識,我實增加得多了。」 三人一談到生活問題,情緒立刻感到緊張,這就三個人站在一處,繼續向下談著。總有一小時,還不曾間斷。又有人在竹林子外面,嘻嘻哈哈笑著道:「不要見笑,這是未能免俗的舉動。現在誰也談不上高雅,只有從俗,俗得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樣,這才算是民主。民主就是俗啊。」 這聲音說得非常的尖銳,不免引得三個人都向那邊看著。原來這又是奚太太發生了事故。她身上還是穿起那件藍綢長衫,似乎在袁家作的室內運動,已經告一段落了。她左手提了一串紙銀錠,右手拿了一把佛香,恭恭敬敬地舉著,像是到什麼地方去敬佛爺似的。她所謂未能免俗,大概就是這一點吧?李南泉對她這行為,尤其感到有趣。在一小時內,她竟變成兩個時代的人了。 奚太太雖是在那邊路上走著,她對於這裡三位談話的先生,卻是相當注意。她看到李南泉那種含笑不言的樣子,就把右手拿著的佛香交到左手,騰出右手來,老遠地向他招了兩招,笑道:「李先生,怎麼?你對我這個作風,有什麼批評呢?」 李南泉道:「不敢不敢。」 她笑道:「你不說出來,我也明白。你必定心裡這樣想,奚太太那樣一種思想前進的人,為什麼還拿著這迷信的東西呢?可是我這是有原因的。一個人到了中年以後,必定要有一種宗教的信仰,精神才有所寄託。我覺得我也當有一種精神上的寄託才對。」 李南泉道:「你這話根本不合邏輯。」 奚太太一聽到他說出這樣嚴重的批評,臉色就是一變,瞪了眼道:「怎麼會不合邏輯呢?」 他笑道:「你說中年以後,應當有精神上的寄託才好。我也很贊成的。可是你不但沒有到中年以後,你根本還趕不上中年,怎麼還說這暮氣沉沉的話呢?以前我就有這麼一個感想,老遠看著你,我以為是由這裡來了一位十八歲的摩登小姐呢,你不要妄自菲薄呀。」 奚太太立刻笑了,笑得兩道眉毛彎著,讓隔了二十丈之遠的李先生,全看得清清楚楚。她抬起手來,在鼻子尖上,橫著抬了一下,笑道:「我們這樣的老朋友,開什麼玩笑。」 李南泉道:「我說的話你若不相信,你可以問問甄吳兩位芳鄰,我這話是否屬實?」 奚太太聽了這話,非常高興,徑直向走廊上走來,伸了頸脖子,笑著問道:「二位先生,我真的看不出來是中年人嗎?」 她在遠處,還只是看到她滿臉的胭脂粉而已。及至走近了,就把原形露出來了。大概是粉擦多了,而汗也流得不少。於是,這張粉臉,就像湖南的湘妃竹,左一塊斑,右一塊斑。尤其是那個嘴圈子,左右上下,泛出個黃色的圈子。那樣子實在是不怎麼好看。但她自己並沒有什麼感覺,拿了那佛香和紙錠,慢慢走近前來。向李南泉道:「誰都願意看出去年輕,女人更是這樣。不過我的想法,還有不同之處,就是在抗戰的期間,什麼人都把身體拖得疲苦不堪了。我假如也是這樣,我就當考慮,怎樣把身體修養好來,經過這個嚴重艱苦的階段。若是我身體果然看出去年輕呢,我心裡先落下一塊石頭,我也有我的打算。究竟是不是年輕,自己看鏡子是沒有用的。因為自己哪一天也看鏡子,天天看鏡子,是不會有什麼比較,所以朋友對我的觀感,那是客觀的,應該是靠得住。所以我要問三位先生,是不是真的?」 吳甄李三人這又異口同聲道:「真的真的!」她聽到這個說法,閃動了嘴上那個黃嘴圈子,閃動了身子格格地笑。 李南泉道:「我們還是談到本題,你怎麼突然信仰起菩薩來了?看你這樣子,那是到廟裡去進香的樣子。」 奚太太道:「我聽到說過,山後仙女廟的仙女,非常的靈驗,我倒要去試驗試驗。」 吳春圃道:「你怎樣試驗呢?菩薩也不像一瓶藥水,可以拿到化學室裡去化驗的。」 吳太太還在篩米,她就插嘴道:「俺說呀,你也不怕罪過!」 吳春圃笑道:「奚太太,你也當請俺太太加入你們太太群。論起敬菩薩這一類的事,那只有她在行,由買香燭到進廟磕頭,吃花齋,吃長齋,什麼菩薩管什麼事,她全在行。」 吳太太笑道:「吃齋念佛這是好事,這個伲也笑俺嗎?」 吳春圃笑道:「不是說你內行來著嗎?可是俺也不外行。咱應當敬馬王爺,馬王爺三隻眼,專管咱事。」 李南泉聽了他這話,呵呵大笑。李太太剛是由外面回來,將近走廊,也是緩緩地移著步子,聽他們同奚太太開玩笑,聽到吳先生說「敬馬王爺」這句話,也是「哧哧」笑著,向屋子裡一鑽。其餘的人,莫名其妙,都向吳先生瞪了眼望著。他笑道:「這也不值得這樣大笑。這是北方『老媽媽大全』上摘下來的一句話。說是別的菩薩兩隻眼,管事有限。馬王爺三隻眼,中間那隻眼,在額頭頂上長著,和鼻子一條線,那眼專看著人家庭鬧糾紛。所以老戲裡《雙搖會》那出戲,大奶奶、二奶奶鬧彆扭的時候,就向空禱告馬王爺了。」 吳太太對於戲劇也是個外行,見吳先生這樣有源有本地說著,便正了顏色道:「不要拿佛爺開玩笑,行不行呢?這罪過俺受不了。」 奚太太站在旁邊看這樣子,又像不是什麼撒謊的事了,這就向吳太太問道:「真有馬王神嗎?」 吳太太點點頭道:「怎麼沒有?俺濟南還有馬王廟,廟大著呢。」 奚太太道:「他是三隻眼嗎?」 吳太太一擺頭道:「對佛爺不要那樣稱呼。要說他老人家,馬王爺是有三隻眼。」 奚太太道:「馬王爺專管女人的事嗎?」 甄子明先生是不大和奚太太開玩笑的。這時他看到她對吳先生的話非常相信,也就笑道:「我對這事,實在太外行。原來我在各地看到馬王廟的匾額,總以為這像火神廟管火,雷祖廟管雷一樣,馬王必是管馬的呢。原來這位佛爺倒是管人事的。」 奚太太望了他道:「甄先生也看到馬王廟?重慶有嗎?」 他笑道:「重慶有沒有我不知道,不過這也是相當普遍的一尊神,可能各處都有。奚太太是不是要親自到這廟裡去進香?」 她把手上的佛香,舉了一舉,笑道:「這個我是預備敬仙女廟的仙女。今天是來不及去馬王廟了。」 吳春圃道:「敬佛爺,心香為上。怎麼叫做心香呢?就是心裡已經決定了去敬這佛爺了。佛爺都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。你有了這個心,他老早就受了你這番感的。不去都行。若是心裡並不是誠心敬神,假裝進香到廟裡去混上一起,那反是大罪。」 奚太太笑道:「哪裡有假裝到廟裡去敬香的呢?」 吳春圃道:「奚太太,你算是幸運,沒有趕上那個時代。當年專制家庭,婦女就不能無事出門。當年的婦女,又沒有朋友,只有親戚家裡可走。到親戚家也必得有點緣故。至於小姐們,就是親戚家也不能去。簡單地說罷,小姐們是在家庭裡坐牢的。人總是人,男人們成天在外跑,女人怎不羡慕。於是就在走親戚以外,想到一個出門的好理由,就是進廟焚香。這個理由,任何頑固的父母公婆全不能反對。哪裡知道,這就是個漏洞,許多小姐們就在佛殿上去會她要見的白面書生。你說這敬神不是假的嗎?」 奚太太撇著嘴,將下巴連連地點上了兩下,笑道:「你們這話,挖苦得舊式女子沒有道理。舊式女子,都是迷信很大的,她們怎敢在廟裡做這樣非法的事?」 吳太太笑道:「那倒是真的。舊式家庭,真講規矩的,連大姑娘進廟燒香,也是不許的。不過大家都是這樣,做姑娘的人,也沒有什麼稀奇的。我們老一輩子,不也是都活著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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