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六五


  李太太道:「這小竹絲倒是不容易找到的東西,你在哪裡找來的這種珍品?莫不是鍋刷子上撕下來的?」

  奚太太臉上一紅,笑道:「那何至於?」

  李南泉哈哈笑道:「你別瞧我這口子,平常不說幽默話。說起幽默話來,還真是有點趣味。」

  李太太經他這樣補敘一句,更是覺得不好意思,這就挽了奚太太一隻手道:「走,我們一路上街去,你穿得這樣漂亮,若不上街去露露,那也太委屈了這一身衣服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你還要幽默我嗎?」

  李太太道:「不是我幽默你。我真有這個感想。我覺得我們下江裝束,也該讓抗戰的後方人士見識見識,人家外國不還有時裝展覽會嗎?」

  她說著,挽了奚太太就走。

  吳春圃只是微笑,等奚太太走遠了,他就歎口氣道:「國家將亡,必有妖孽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我兄也是對人家不諒。在她現時的立場上,現在只要挽回丈夫的歡心,打倒對方的女人,什麼手段都可以利用,而不必加以選擇的。你看我們這位袁太太的表現,那不是更單刀直入嗎?」

  另一位鄰居甄子明先生,這時架上老花眼鏡,正捧了一張英文報,坐在走廊簷下看,這就抬起頭來笑道:「時局是這樣緊張,生活是這樣逼迫,弄點桃色新聞點綴點綴,也可以讓人的呼吸輕鬆一下吧?」

  吳春圃道:「甄先生哪裡找到了英文報?」

  甄子明道:「這是洋鬼子帶來的香港報。雖然隔了一個星期了,這裡面究竟有許多我們看不到的新聞。尤其是這樣雪白的報紙,眼睛看了舒服之至,這些時重慶的報紙,更不像話,印報的紙,顏色像敬神的黃表,那還不去管它,印出來的字,反面的廣告,透過正面的新聞。將報紙拿到手上還不許折疊,一折疊就沒有法子展開來。看報,也就是看那幾個大字標題吧?所以這份洋報紙,我是越看越有味,連廣告我都全看過了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有什麼新聞沒有?」

  他道:「新聞不新鮮,這上面有一篇評論,他說,中國對日本的抗戰,至少還要熬過五年。等到美國非打日本不可了,這才有希望。」

  吳春圃一搖頭道:「還要等五年?誰受得了?若以我個人而論,再抗五個月我都受不了,今天的平價米,就只夠一餐的了。」

  這三位鄰居,老是如此,逢到一處,必須談天。談天無論是由什麼問題談起,必會談到戰爭,談到了戰爭,也就是談到生活,談到了戰爭,已是百感交集,可是總還要存個最後勝利必屬￿我的希望。及至談生活問題,可就誰也沒有了主意,只是發愁。結果,就談得不歡而散。這時吳先生提到了平價米將完,大家對於米價之逐月漲價,都是極大的苦惱,也就跟著討論下去。這時,隔溪人行路上,有幾個挑籮擔的人過去。有人歎氣說:「下江人成千成萬的進川,硬是把米吃貴了。」

  另一個道:「那還用說?四川人百萬壯丁去腳底下,打了幾年國仗。我們硬是合了啥子標語上的話,『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』,那倒公道咯。格老子,沒有錢的人,出了力還要出錢。有錢的人,不出錢,也不出力。」

  原先那個人道:「硬是這樣。當紳糧的人,一年收幾百擔穀子,家裡再沒有人做官,硬是沒得人敢惹他。穀子賣了錢,男的把皮鞋穿起來,洋裝穿起,女的穿上旗袍,頭髮燙起,摩登兒紅擦起,比上海來的下江人還要摩登,打國仗,關他們屁事。」

  這三個人說著話,慢慢走遠,卻讓這三位教授聽入了神。吳春圃點點頭道:「這話非常公道,也十分現實,無可非議。」

  三個人繼續地向這三人看去。這卻有了新鮮事,把他們的目標移開,那袁太太帶著一家人回來。小孩依然舞了棍子,口裡唱著《義勇軍進行曲》:「冒著敵人的炮火,前進,前進!」

  甄先生笑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他們好像是打架得勝回朝?」

  李南泉道:「確乎如此。據剛才劉保長女人的報告,這也是桃色事件。袁夫人直搗香巢而歸。」

  甄子明道:「什麼?袁先生那種儉樸萬分的人,也有桃色事件發生?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就關乎經濟問題了。」

  大家議論著,袁太太已到了門口,李南泉便把她寄存的鑰匙送了過去。看她的面色,卻很是自然。而且她還表示了很從容的樣子,向李南泉點了個頭道:「天氣還是這樣熱。李先生準備罷。剛才從街上經過,得了重慶的電話,又有消息了。」

  當年所謂的消息,與一切事情無關,就是敵人的飛機,有了向川地飛行的報告,凡是在交通便利的城市,先是看到市民忙著交頭接耳,接著全街人一陣跑步,那就是有了消息的表現。後來有了掛警報球的制度,不必由機關透露出敵機的消息,索性先掛紅球告警。但掛紅球以前,也是有敵機進窺的情形的,只是更難於證明敵機有襲重慶的企圖而已。市民有了長久時間的經驗,沒有看到紅球,倒是不跑,不過「有消息了」這一句話,見著熟人,必得轉告訴給人家。否則有了消息都不告訴人家,那是最不友好的態度。

  李南泉笑道:「才晴了半天,敵機就來搗亂。這倒是和米價一樣的逼人。」

  袁太太接了鑰匙,已是走向她家的後門去開鎖,聽了這話,她就回過頭來笑道:「李先生,你說的話,也不儘然吧?這社會上是什麼樣子情形的人都有。有人就在米價大漲的時候反是荒唐起來。米價和空襲都逼不到他的。」

  李南泉聽她的話音,就知道她是攻擊她丈夫的。在這村子裡,她和袁先生是一對功利主義的信徒。非常能合作。作鄰居兩三年並沒有看到夫妻倆衝突過。不想她隨在奚太太、石太太之後,也突然地變了。這牽涉到人家的家事,當然也就不好跟著說什麼。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。約莫是兩小時,李先生把作的那篇壽序謄清了一張。

  正在校閱著筆誤,卻聽到袁太太在窗子外叫了一聲。抬頭看去,不由得嚇了一跳,原來她在很快的時間,已經變了一個人了。首先是她身上穿了一件花綢長衫。乃是紅底小白花點子,雖然那衣服不是完全新式樣,可是那兩隻袖子完全去掉了,長衫等於一件長背心。她本來是梳兩條辮子以外,並沒有在頭上另翻花樣。現在卻是把頭頂心裡那片黑髮,微微地燙了許多層波浪。而在額頂前面,還來了一彎劉海發。

  本來中年以上的婦人,頭上還梳辮子,這是有點過分的裝束。但是可這樣解釋,熱天長髮披在腦後,很是不舒服,打了辮子把頭髮規束起來,可以涼快些。至於前額梳劉海發,這可不能那樣解釋了。而且那件紅衫,在這村子裡,平常也很少人這樣穿起來。警報期間,只有灰綠色是可以隨便穿的。白的和紅的,絕對為人家所禁止。剛才她說「有了消息」,雖然警報球沒有掛起,可能隨時都會掛起來,她穿了這樣一件顏色鮮明的衣服,那不是有心搗亂?同時,她那向不帶顏色的胖臉,這時也抹上了兩大片胭脂暈,眉毛畫得長長的,像兩隻愛情之箭,插入了劉海發裡面。

  李南泉對於袁太太,還不十分熟識。雖然看到她這分奇異的裝束,卻不敢和她開玩笑,便起身相迎道:「有什麼事見教嗎?請屋裡坐罷。」

  袁太太在她那木桶似的衣襟脅下,抽出一方紫色的手絹來,在臉腮上輕輕拂拭了兩下,將手絹掩了嘴笑道:「沒有別的事,還不是那房子。我們乾親家來信,他們不打算搬到這裡來住了,讓我們把房子轉租別人。那麼,我們也不能要李先生介紹的那位張玉峰先生久等。他若願意搬來,就隨便哪天搬來罷。房子就是這樣算完工了。張先生若是不願意搬來,我們也不能掐住人家的資本,張先生所付的那筆資本,我們願原物奉還。」

  李南泉聽到,心想,這是什麼意思?人家房子不但沒有住而且連什麼樣子也都沒有看見過。現在毫無緣故的,要人家退股,這情理未免欠通。他心裡這樣想,口裡可就是沒有把緣故說出來,只是微笑著。所幸李太太和奚太太已一路走了回來。

  李太太手上提著菜籃子,另一隻手拿了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。到了走廊上,袁太太道:「李太太自己買菜回來?自己買的菜好,做出來是合口味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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