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六四


  她一面罵著,一面帶了勝利的微笑,走到李太太面前來。李太太笑道:「正保長真有一點威風。剛才你找袁太太說話,又是什麼公事?你說袁先生扯拐,他扯什麼拐呢?」

  劉保長太太四圍看了一下,笑道:「袁完長,弄了一個女人,租了房子住。這個女人的老闆,是在學校裡守門的。袁完長天天都在她家吃上午,一天有大半天在那裡。不是豬肉,就是牛肉,天天同那個女人吃油大。袁太太打聽得確實了,帶著全家人去捉姦。」

  李南泉由屋子裡跑出來問道:「這是真事?不至於吧?袁先生吸一支紙煙,都要剪成兩半截,分兩次過癮,他也捨得這樣浪費?」

  劉保長太太道:「他和我沒得仇沒得恨,我為啥子亂說他?袁太太托我打聽這件事,我天天親眼看到袁完長到那女人那裡去。有得吃,有得穿,這女人好安逸。龜兒,上年和我扯皮,於今叫她曉得我老子的厲害!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原來你是對那女人取報復態度,可是你就沒有想到這件事要連累著袁先生,你應當知道袁先生作過完長,將來他還會做完長,這次你得罪了他,下次你有事,找他幫忙的時候,你就要碰他的釘子了。」

  劉保長太太頭一扭道:「難道袁完長不聽太婆兒的話?袁太太叫我這樣做,我就應當這樣做。女人總要幫著女人嘛。」

  李南泉點點頭笑道:「要得,這話我聽得進。」

  於是向李太太道:「她也可以加入你們的集團了。當然,你們這裡面,也少不了一名保長。」

  保長太太挺了胸脯子道:「那是當然。太太們有啥子事……」

  她這句話還沒有說完,掉轉身來,趕快就跑,口裡大聲吆喝道:「是哪個?在我這裡打豬草,龜兒,你走不走?你不走,老子把你背篼都要撕爛來。」

  原來四川人養豬,除了喂它雜糧而外,大批的食料,還是山野裡長的植物,大概沒有毒性,而葉子長得粗大一點的植物,都在可用之列。農家的老弱,不問男女,每日背了一隻竹片編紮的大背篼,手裡拿了鐮刀,四處去尋覓這種植物。這些野生的東西,不會有主人的,所以打豬草的人,他並不用徵求人的同意。這時,有三個男孩子和兩個女孩子,沿著人行路打豬草,穿過這村子,雖然保長太太在此,他們也未曾介意。劉保長之家,在村子中心,不免就割草割到他家門口了。

  這位劉保長太太,認為這種情形,是犯了禁的,她一陣風地跑了過去,腳板和人行路上的石板,合著拍子,她口裡罵道:「朗個的,沒有了王法唆?你們打豬草,打到老子門前來,你不認得我是劉保長?」

  那打豬草的孩子裡面,有一個瘌痢,他是個初生的犢兒,僵了頸脖子道:「哪裡有女保長?你是保長,我也不怕。豬草也不是你蓄的,朗個是你的?打豬草也不是派款子,你管不到。」

  保長太太搶上前,先把他放在地上的背篼一腳踢著向山坡下滾去,直滾到山溝裡去,罵道:「龜兒子,瞎了你的狗眼,你不認得老子?打了你,你就認得老子了。」說著,橫出手掌去,就要扇他的大耳光。幾個打豬草的孩子,首先跑了,這個癩痢頭,勢子孤了,也只好像那背篼似的,連跑帶滾地到溝裡躲去。

  劉保長太太兩手叉了腰道:「龜兒子,你不認得老子,現在認得老子了吧?我認得你是抬滑竿老姜的兒子。二天修公路,老子就派你家兩名夫子,你死瘌痢也逃不脫老子的手。你和老子扯皮,你會有相因占,那才是怪事!」

  村子裡的人家,聽到這番叫駡,都跑出來觀望,見她獲全勝,都有點不服。吳春圃先生將蒲扇拍了大腿,在走廊上緩緩踱著步子,笑道:「當保長有這樣大的威風,將來勝利復員了,我也回山東老家當保長去,教書哪有保長這分權威呢?誰家門前的野草能夠不許人動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事情也不是那樣簡單。例如你看到劉保長到方完長公館裡去伺候差事的那分辛苦,你看了一回,也就不想作保長了。」

  吳春圃道:「當然義務與權利相對等。不受那份罪,他太太哪裡來的這分威風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。這位保長太太今天所享受的這分權利,並沒有付出什麼代價。我就是最好一個比例,點起菜油燈,搜索枯腸,在那裡作諛墓式的文字。可是這邊屋子裡燈火輝煌……」

  李太太正提了一隻菜籃子,由廚房那邊出來,要上街去買菜。這就將提的空籃子使勁一摔,籃子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。她沉著臉色道:「你又來了。」

  站著望了李先生。把眼睛瞪著。

  李南泉笑著鞠了躬道:「這算是我的錯誤,下不為例,好在我冒犯的話,還沒有說出來,你總可以原諒。」說著,他就彎了腰把地面上那個菜籃子拾起,交到李太太手上。李太太當然不好意思再發脾氣,臉色緩下來,低了聲音道:「你這不叫成心嗎?」

  這句話沒有得到答覆,隔壁鄰居家裡,有很尖銳的聲音,叫著好:「要得!」

  同時「啪啪」地鼓了幾下掌。原來是奚太太笑嘻嘻地站在她家屋簷下,向這裡望著。她今天又穿了一套新裝。上身穿的是藍漏紗長衫。由白襯裙托著,這並沒有什麼稀奇。只是她胸襟前,掛了一個很大的鮮花球,直徑夠八九寸。那球是白色的茉莉花編紮的,在花中心,又用幾朵紅花作了紅心。她手上拿了一把小花紙扇,上面帶有藍毛邊,一開一展地在手上舞弄。

  奚太太在發生家庭問題以後,就是三天一次新裝,大家對於她這舉動,也認為平常,並沒有什麼驚異。不過胸前面懸掛這樣一個花球,卻是奇跡。因為這山下雖然有個市集,不過是兩條小街,究竟都是鄉下氣氛。買花球排子的,一星期難得有一兩次,而且也不過是茉莉花的小蝴蝶兒,和白蘭花兩三朵的小花排子。像盤子大的花球,除了人家舉行結婚儀式,新娘子定制,臨時是買不到的。因之李太太向她招招手道:「過來讓我看看,好大的花球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這是本店自造的,你看好不好。」說著,她搖了那柄花摺扇,款步而來。到了面前,更看到她兩耳朵上掛了兩隻藍色的假寶石耳墜。腳下踏著藍皮鞋。就是手搖的那柄花扇子,扇子邊上,也圍著藍羽毛。這就笑道:「老奚太摩登了。記得戰前的一二年,京滬作興這麼一個裝束,由頭到腳,全是這樣一個顏色。不想這樣的行頭,你還保存著。」

  奚太太臉上表示了得意的樣子,她微微地搖著頭道:「別人逃難,連兒子女兒都不要,我是有用的東西,一點不失散,全數都帶齊了的。」說著話她也走到了面前。這讓李太太看清楚了。她胸前掛的那個花球,並不是用茉莉花編的。乃是這村子裡人家的院壩裡長的洗澡花。北方人叫著草茉莉。有些地方,叫著小喇叭花。這花最賤,每天就是黃昏時間,開這麼兩三個小時,是根本沒人佩戴的東西。

  李太太笑道:「你倒是會推陳出新的,居然把這洗澡花利用起來了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並不是我推陳出新。我見得這花顏色既好看,又有香氣,只是開謝的時間短一點。就為大家所鄙視,這是太冤屈它了。無論什麼東西,總要有人提倡才可以讓人注意。例如陶淵明愛菊花,菊花就出名了。我當然算不了什麼。若是自這時候開始,大家就一唱百和地玩起草茉莉來,不也是一樁雅事嗎?我在南京穿這一身衣服的時候,我總在胸前面掛上一個大茉莉球。若是不掛一個白花球,這藍色的衣服,就烘托不出來。這街上哪有這樣巧就可以碰到賣花的販子呢?我就把我牆腳下的草茉莉摘了百十朵,用細竹篾子代了鋼絲做成圈圈,把這些新開的花一個一個連串地編起來,就成了個花球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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