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五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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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打傘的人,居然被這聲叫著,掉轉身來向他望著,正是袁四維。他道:「好的,晚上我們剪燭西窗,來個夜話巴山雨罷,我現在有兩堂國際公法,必須去上課。這是我的看家法寶,非常之叫座,我若不到,學生會大失所望的。而且,今天校長有到學校來的可能。就是校長不來,校務委員一堂要來三四位。這裡面有兩位完長、三位部長,他們若是開完會了,一定會旁聽的。其中陳部長對我是特別注意,上次到校來就和我談了十五分鐘的話,大家都覺得餘興未盡。今天,我可以和陳部長暢談了。哈哈!」 他說到「陳部長」三個字,聲音特別大,幾乎是作大獅子吼,叫得全村子裡都可以聽到。李南泉也自命嗓門不小,可是要比現在袁先生的嗓門,還要低一個調,他實在不能答覆了。 李南泉對於這種人的觀感,是啼笑皆非,若是再跟著他說下去,他可能說是他自己馬上就要做部長。只有遠遠地望了他走去。他心想,不能夠提房子的事,袁太太沒有向他提到,他簡直不提一個字,難道這件事還能白賴過去嗎?這也無須去和他商量,徑直去通知張玉峰讓他自己來罷。這樣想著,立刻寫了信。為了求速起見,寫好之後,就自己撐了把雨傘,將信送到街上去付郵。這裡的街市,在山河兩岸都有。有一道老石橋,橫跨著兩岸。平常時候,橋洞下面,也可以過著小船。橋上兩旁有石欄杆,也可以憑欄俯瞰。不過在陰雨天,橋上是沒有人看風景的。 李先生今天走到橋上,有個特殊情形,有兩個女子各撐了雨傘,在石欄杆邊站著,俯看著橋下的洪水,像千萬支箭,飛奔而來,嘩嘩有聲,天上又正是下著雨煙子,橋上的石板,全是水淋淋的。這時在這裡看水景,上下是水,可說是煙水中人,那是對風景特別感興趣的了。他正向那般人注意,雨傘底下,有人叫道:「李先生,好幾天不見了,不在鄉下嗎?」 那聲音便是楊豔華了。他笑道:「楊小姐高雅之至,打傘看雨景?」 她撐平了傘,向他笑道:「我還高雅呢,就為了俗事,難為要死,陰雨的天,家裡更坐不住,我就出來站站罷。」 李南泉道:「這幾天,米價實在是漲得嚇人。不過你全家人都是生產者,你不應當為了米發愁吧?縱然是,這是大勢所趨,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?」 她對這問題沒答覆,只是笑著。 另外一個打雨傘的女孩子,可就把傘豎起來了,她向李南泉笑道:「她哪裡是煩惱,她是高興得過分,李先生,你該向她要喜酒喝了。」說話的是楊豔華的女伴胡玉花。這話當然是可信的。便笑道:「只有幾天工夫不見,這好消息就來了,這也是個閃擊戰了。楊小姐,你能告訴我對象是誰嗎?應該不是孟秘書這路酸秀才人物。」 她笑著還沒有答覆,胡玉花笑道:「不是酸的,是苦的。」 李南泉道:「那是一位開藥房的經理了。現在西藥、五金,正是發大財的買賣,那是可喜可賀之至。」 楊豔華聽說,將一隻手在胡玉花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,瞪了眼道:「你真是個快嘴丫頭。」 胡玉花道:「這就不對了。你在家裡還對我說過的。說這件事,你幾乎不能自己作主,還要請教你的老師。現在老師的當面,你怎麼又否認起來了呢?」 李南泉道:「這是胡小姐的誤會。他說的老師,是教她本領的老師。我根本不敢當這個稱呼。」 楊豔華正了臉色道:「李先生,你說這話,那就埋沒了我欽佩你的那番誠心了。我向來是把你當我老師看待。不但是知識方面,希望你多多指教,就是作人方面,我也要多多向你請教。我實在是有心請教你。不過……」說到這兩個字,下文一轉,有點不好意思,又微微笑了起來。 胡玉花牽著她的手笑道:「你既然願意和李先生談這件事,就不必在這裡談了。家裡泡一壺好茶,買一包瓜子,和李先生詳細商量一下。的確,你也得請人給你拿幾分主意。你這樣大雨天跑到橋頭上站著,好像是發了瘋似的,那是什麼意思呢?」 楊豔華望了李南泉道:「李先生可以到我家裡去坐坐嗎?」 李南泉站著望了她笑道:「你若是一定要我去談話,我可以奉陪。不過……」 胡玉花向他使了個眼色,又搖了兩搖手,笑道:「李先生願意去,你就去罷。這不會有什麼人訛你的。我們先到家裡去等著罷。」說著,拉了楊豔華的手就走。 李南泉自到郵政局去寄出了那封信。不過,他心裡想著,楊小姐的家庭雖然人口不多,可是她本身的問題,相當複雜。賣藝是可以自糊其口,可是年歲一年比一年大了,這時間不會太久,到了那時間再談婚姻問題,那就遲了。現在的情形,她是很想嫁一個知識分子,可是知識分子是沒有錢的。她縱然可以跟一位知識分子吃苦,可是她嫁出去,家庭不能一個錢不要,就是家庭不要錢,她還有一個六十歲的母親,必得養活她。哪個知識分子在現時的日子,可以擔負一個吃閒飯人的生活呢?這樣,就只有去嫁一個作生意買賣的國難商人了。可是國難商人,又多半是有了家眷的。 在這種矛盾的情形下,楊豔華的結婚問題,是非常之困難的。站在正義感上,不能教她去嫁一個大腹賈。可是真勸她嫁一個知識分子,讓她去吃苦不要緊,可是讓她的母親也跟著去吃苦,這就不近人情。那麼還是去勸她嫁大腹賈了。試問,站在被人家稱為「老師」的立場,應當這樣說教嗎?他心裡這樣躊躇著,這腳步就不免遲緩著,一面考慮,一面計劃著去與不去。就在這時,耳邊有人叫道:「李先生,豔華在等著你呢。你怎麼向回家的路上走?」 李南泉看時,乃是楊小姐的母親楊老太。她穿了件黑布長衫,手上拿了一隻斗笠,站在人家屋簷下。李南泉笑道:「是的,承楊小姐的好意,她有很大的問題,要拿出來和我談談,不過這問題,過於重大,我不便拿什麼主意。我想,還是老太自己作主罷。」 楊老太道:「唉!我要作得了主,我就不費神了。」說著,她走近了兩步,走到了李南泉面前,皺了眉毛,低聲道:「李先生,你在橋頭上遇到她,不是和胡玉花站在一處的嗎?我就是叫玉花看著她的。你猜她打什麼糊塗主意?她要趁著山洪大發的時候,向水裡面一跳,好讓家裡人撈不著屍首。我們有什麼深仇大恨,會逼得她這樣尋短見呢?李先生能夠去勸勸她,她也許會想開些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那是你過分注意了。她是一位很聰明的小姐,難道這一點事,她都不知道?婚姻大事,現在過了二十歲的青年,在法律上誰都可以自主。願意不願意,那全是自己的事,要尋什麼短見!」 楊老太對他所說,二十歲的青年婚姻可以自主一點,最是聽不入耳。可是她向來對李先生也很恭敬的,自己又是請人家去作說客的,怎好對人家說什麼?但臉色變動了一下,透出了三分極不自然的微笑,同時,在嗓子眼裡,還喘了一口氣,然後微搖著頭道:「李先生,你是不大知道我的家事。我們全家都是吃戲館的。幹什麼的,就由什麼路走罷。豔華在七八歲的時候,我們老兩口子就下了全工夫教她唱戲,自己的本領還怕不夠,左請一個師傅,右請一個師傅,這錢就花多了。她父親去世了,就靠了她和她兩個哥哥養活這一家。當然她是有點叫座的能力,不談這條身子,就說這身本領,不是我花錢請人教出來的嗎?若不是打仗,跑跑下江碼頭,也許讓她唱個三年五載,我有了棺材本了。偏是逃難到了四川,除了幾件行頭,全盤家產,丟個精光。在重慶可以唱幾個錢吧,又怕轟炸,疏散到鄉下來。這鄉下能唱幾個錢呢?我也不能說那話,耽誤她的青春,給我再唱多少年戲。可是說走就走,就扔下幾件行頭給我,我下半輩子怎麼過活?」 李南泉聽她這一大堆話,就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,點頭道:「那是自然。不過你也不必太悲觀,豔華還有兩個哥哥可以養活你的晚年啦。」 楊老太道:「是的,她還有兩個哥哥。偏是這兩個哥哥不能爭氣,本事既不如他們妹妹,而各人都有了家室。就憑現在的收支,他們自己恐怕都維持不過去,還能養活老娘嗎?我現在無路可走了,只有講講三分蠻理,豔華願養活我要養活我,不願養活我,也得養活我,我是要她養活定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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