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五四


  袁太太道:「是的,我應該多運動運動。」

  老醫生搖搖頭道:「然而不然,『運動』兩字是外國販來的,不妥。像打球、游水時,摩登人叫為『運動』,這是好玩,這豈是我們所應當做的?我今年六十六了,就沒有運動過一次。」

  李南泉聽他這種說法,覺得有些不成體統,這無自己加入之必要,只好扭轉回家去。過了一小時,他再回到這裡來,隔了窗戶,就聽到屋子裡腳步聲咚咚亂響。他詫異著袁先生家裡有什麼特殊事情發生。就隔了窗戶的縫隙,向裡面張望著。

  只見袁太太身穿了花夏布長衫,腦後兩條辮子拖到肩膀上。她那個身體,好像一隻圓木桶,大肚囊子挺了起來,像是軍樂隊裡的人,胸前掛了一面大鼓。她彎舉著兩隻碗粗的手臂,比齊了胸脯那樣高,開著跑步,在屋子裡跑著。她所跑的路線,是繞了屋子中間那張四方桌子。所有桌子旁邊的椅子都移到屋子角上去了。騰出了桌子四圍的那條路線,當了她賽跑的圈子。她每跑一步,周圍的肥肉,就隨著這個步伐,齊齊地抖顫一下。不但身上如此,就是臉上也如此,這好像是一堆豆腐在那裡顫動。她張口,氣喘吁吁的,發著狗喘的聲音。兩隻額角上的汗珠子,豌豆那麼大,向外冒著,她跑了一個圈,又是一個圈,不肯停止。

  李南泉看到,心裡想著,這是什麼意思?難道她對醫生說要運動運動,這就開始了嗎?這雖不是秘密行動,可是這兒戲樣的舉動,究竟也是不大合適,只好又在窗子外面站著,這就聽到一個小孩子問道:「媽媽,你為什麼在屋子裡跑?」

  她答道:「過去過去,不要打攪,你一打攪,把我數的數目又忘記了。西醫告訴我,要跑一百二十個圈子,我這才跑了八十個圈子呢。」說著話腳步在屋子裡踩踏出咚咚的響聲,繼續向下跑去。

  李南泉站在窗外,足足呆立了五分鐘,那屋子裡的腳步聲,依然是「的篤的篤」,繼續響下去。他看這樣子,又不便進去和袁太太說話了,正待轉了身子要走,卻聽到袁家大小姐大聲叫道:「媽,你這是怎麼了?這麼大人,像小孩子似的,你再要跑,我就去喊人來看了。」

  這才聽到那「的篤」之聲停止,而袁太太氣吁吁地道:「你叫人來看也不要緊,我又不是瘋了,我是做室內運動。」

  大小姐道:「從前你並沒有做過這種室內運動,現在怎麼突然地運動起來了呢?」

  袁太太道:「你看我胖成這個樣子,這大肚子終年都像要生小弟弟,這實在不方便。現在,我要治一治這種胖病了。運動是可以的。你明白不明白?」

  袁小姐道:「這個我倒明白。那豬吃了就睡,不肯運動,不是就長肥了嗎?」

  袁太太道:「你這孩子也太不會說話,怎麼把人和豬打比呢?」

  袁小姐發了一陣格格的笑聲道:「這是我比錯了。不過從前你不醫胖病,現在怎麼要醫胖病呢?」

  袁太太道:「從前你爸爸有錢給我醫胖病嗎?我就是打擺子,也只是買兩粒奎寧丸吃。大燒大熱幾天,也就是躺在床上睡幾天覺,哪裡找過醫生?」

  袁小姐道:「現在我們有了錢了。乾爹那裡,一筆就給了一大包鈔票。有了錢,你就治胖子了。是我乾爹給的錢,我也應當治治病。」

  袁太太道:「你蹦蹦跳跳像小狗一樣,有什麼病?」

  袁小姐道:「我比你是豬,你就比我是狗。比我是狗也不要緊,你得想法子給我治這臉上的雀斑。你這樣大年紀都要好看,我們小姑娘就不要好看嗎?有了錢了,都是我的力量。我不給人家磕頭認乾爹,你們哪來的錢呢?」

  她母女這話,讓隔了窗戶的人聽到,發生無窮感慨,就長長地歎了一聲。

  §第二十二章 西窗燭影

  李先生這聲長歎,是出於情不自禁。他對於感情的抒發,並沒有加以限制。這就把屋子裡袁家母女二人驚動了。袁小姐首先一個跑了出來,向他望著。

  李南泉不便走開,便問道:「大小姐,你父親在家嗎?」

  她道:「他每日下午,都不在家的。要到很夜深才回來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知道他在學校裡兼課,可是怎麼教書到夜深呢?」

  她嘴一撅道:「爸爸總是說有事,我們也不知道。」

  李南泉看這情形,似乎大小姐對父親的行動也有些不滿。那末,袁太太的態度,是可想而知的。便道:「那就等他回來,請你轉告他罷。昨天張玉峰有信來,問這房子完工了沒有,他們打算搬來住了。我要寫封信去答覆他。」

  在李南泉這話,那很是情理之當然。可是在屋子裡的袁太太,似乎是吃了一驚的樣子。在屋裡先答道:「屋子完工,那還早著呢。」

  先交待了這句話,人才走出來。仿佛是戲臺上的人先在門簾子裡唱句倒板,然後才走出來。她面孔紅紅的,口裡還有點喘氣,分明是那室內運動疲勞,還沒有恢復過來。她手扶了牆角,先定了一定神,然後笑道:「李先生請到家裡坐罷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就是交待這句話,不坐了。」

  袁太太道:「請李先生轉告張先生,暫時不要搬來。第一是這屋子裡面還是潮濕的,總得晾乾兩三個禮拜。第二這是股東蓋的房子,總要大家一致行動。」

  李南泉聽這話,顯然是推諉之詞。問道:「所謂一致行動,是要搬來就都搬來,有一家不搬來,就全不搬來嗎?」

  她笑道:「大家出錢蓋房子,就為了沒有地方去,蓋好了房子,誰不搬來呢?」

  李南泉道:「袁太太說的這話,當然是對的。不過照社會上普通情形,說是搬家要找一個共同的日子進屋,似乎還無此前例,而且這事情也不可能。我知道這所房子的新股東,都是銀行家。他們在鄉下蓋所別墅,三五年不來住一天,那是常事,我們能夠也按這個例子向下辦嗎?」

  袁太太還是手扶了牆角,向這邊呆望著的。這就向他帶了三分苦笑道:「這件事我也作不得主,等四維回來了再說罷。」

  李南泉越聽這話音,越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,可是她在表面上不管這房子的建築章程那也是事實,便點了頭道:「那也好。不過有好幾天了,並沒有看到袁先生。請太太通知他一聲,明天上午我們談談罷。」

  她對於這個要求,當然是答應了,李南泉也不願和她多說。次日早上,卻是個陰雨天。四川的陰雨天,除了大雨而外,平常總是煙雨彌漫,天空的陰雲結成了一片,向屋頂上壓了下來。因為下雨的日子太多,川人並不因為下雨停止任何工作。在外面活動的人,照樣還是在外面活動。

  李南泉雖然看准了情形,可是這天的陰雨,格外綿密,完全變成了煙霧,把村子口上的人家、樹木,全埋藏在濕雲堆裡。而且還有風,雨煙被風刮著,變成了輕紗似的雲頭子,就地滾著向下風頭飛跑。打了傘的走路的人,都得把傘斜了拿著,像畫上的武士,把傘當了盾牌擋著。就是這樣,每個人的衣服下半截還是讓雨絲洗得濕淋淋的。他這就想到袁先生,沒有那特殊的情形,今天應當是不出門的。這也就不必忙著去找他了。

  陰雨天,在鄉下是比城裡舒暢一點,因為打開門窗,總可以看到一些大自然的景致。李南泉對於這樣的天氣,也是悶坐在屋子裡感到寂寞的。他背了兩手,由屋子裡踱到走廊上來,來回地走著,看著雨中的山景。就在這時,聽到袁公館屋子裡,一陣強烈的咳嗽聲,那正是袁四維的動作,這更可以證明了他是不曾出門的人了,這樣踱到走廊盡頭時,看到那邊山路上,有人打著傘很從容地走。後面有袁家的小孩子,提了竹籃和酒瓶子,看那樣子很像袁先生家裡要打酒煮肉過陰天。連帶地,也就可以想到前面打傘的那位是袁四維先生了。這只好提高了嗓音,大聲叫道:「四維兄,不忙走,我們還有幾句話要談談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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