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五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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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南泉看這位老太,尖削的臉子,雖然並沒有深皺紋,可是兩腮幫子向裡微凹著,很少肌肉,不知是陰雨天的關係還是她有點受涼,臉上帶幾分蒼白色。在這種典型的面貌上,那是很難看到她有情感的。這還有什麼情理可以和她說的呢?於是他就笑道:「這事情的確不十分簡單,到你府上去談,那你娘兒兩個對面,我這話可不好說。」 楊老太道:「那有什麼不好說的?我這些話,當面是這樣,背後也是這樣。」說著,伸了手就拉著他的衣袖,笑道:「這樣的老太婆,當街拉人,人家要說馬二娘出現了。」 李南泉道:「嚇!這是什麼話?」 楊老太道:「沒關係。我們唱戲的人,對於這些事情絕不介意的。」 李南泉對左右前後看了一看,覺得這老太已經把話說到這裡,不去也得和她去。要不然,在街上拉扯著,她什麼話都可以說得出來,讓一個唱戲的在大街上拉扯著,那成什麼樣子呢?於是,不得不跟了楊老太走到她家裡去。 她們住在這鎮市後面,一幢樓房裡。對著一排山峰,展開了一帶有欄杆的小廊子,就鄉間的建築來說,這總還要算是中上等的。為了楊豔華是他們家掙錢的臺柱子,所以她住了最好的屋子——帶著欄杆的樓房。這時,她正手指縫裡夾了一支煙捲,斜靠在樓欄杆上,面朝裡,好像是在和別人說話。楊老太道:「豔華,你看,我硬在大街上把你老師等著了。」 楊小姐回頭看到李南泉,笑著搖搖頭道:「這寶我沒有押中,李先生居然來了。」 李南泉心裡想著,這孩子夠厲害,自己心裡的計劃,一個字也沒有提,她就完全猜到了,便笑道:「你下來坐罷,我是盡人事。」 楊老太將他引進屋裡,笑道:「李先生,你還避什麼嫌疑?你是她老師。倒是她屋子裡乾淨些,你請上樓罷。」 李先生還沒有答應,楊小姐可在樓上再再地喊著,他覺得她母子都很希望有這個調人,儘管話是不好說的,總得把這手續做完。就勉強登上樓去。這裡兩間打通的樓房,糊刷得雪白,雖然只簡單地擺了幾項木器家具,都揩抹得沒有一點灰塵。尤其是右邊楊小姐自睡的一張床,全床被褥枕頭,一律白色,連一根雜色的痕跡都沒有。在這上面,也很可以知此人的個性。李先生笑道:「我終於是來了,可是我不能說什麼,還是你自己說罷。」 胡玉花看到主客之間,都很尷尬,像是有話說不出來,便低聲笑道:「豔華,李先生是一定會幫助你的。你可別和他談什麼理論,你把心坎子裡的話說出來,讓李先生心裡有個准稿子,他就好和你說話。」 楊豔華還是靠了欄杆,坐在一張小方凳上的。她伸頭對樓底下看了一看,然後回轉臉來帶了三分笑容,向李南泉道:「玉花叫我說心坎裡的話,我就說心坎裡的話罷。不過我說出來,你未必相信。實不相瞞,我在戲臺上露了這多年的色相,追求我的人,那不能算少,可是我自己並沒有把誰放在眼裡,因之直到現在我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對象。所以結婚這句話,我簡直可以不理會,唱戲的女孩子,沒有什麼說不出來的,你倒以為這是我遮羞的話。」 李南泉一拍腿道:「那就沒有問題了。你母親正是想你不結婚,給她還唱幾年戲。你不需要結婚,她也不主張你結婚,這不很好嗎?一切事不用提,你安心唱戲罷。」 楊豔華道:「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。她以為我現在有對象。」說著,她淡淡一笑道:「那簡直是想入非非的事。不過她有這些想法,她就願意我這時嫁個有錢的人,把她的生活問題解決。這在她也許是先發制人。」 李南泉道:「她所給你提的這個人,你對她的印象如何?」 她道:「倒不是我母親提的,也是我自己認識的。但我的本意,只想和他交個朋友。」 李南泉道:「你對他的印象怎麼樣呢?」 她道:「在生意買賣人裡面,那總算是老實的吧,但是這個世界,有點異乎尋常,專門老實,那是不能應付一切的,我理想的丈夫是個有作為的人。」 這時,楊老太送了兩個碟子上來,乃是瓜子與花生。在表面上,她當然是殷勤款客,事實上她也很願意知道這裡談的結果。不過她一上樓來了。大家都默然。她只好將碟子放在桌上,向李南泉笑道:「李先生請用一點。陰雨天,回去你也沒有什麼事。多坐一會兒。」 李南泉倒是趁她這上樓來的這個機會,站立起來了。他笑道:「你們的事,我約略摸到了一點輪廓,就是你願意小姐在家多過活幾年,而小姐呢,也是這樣,她不願意這時候離開母親。我覺得你們現在突然提起這婚姻問題,乃是多餘的。」 楊老太倒沒有想到請出調人來,都是這樣一個結果。先是怔怔地站了一會,然後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們這位小姐,成了角兒以後,這些事就沒有和我提過了。我有什麼法子。照著李先生這樣的說法。倒好像是我這個作娘的不容許她在家裡。」 楊豔華一聽這話,臉皮可就紅了起來。她似乎緊接了下面,有一篇大道理要駁複她的母親。忽然有了解圍的——樓下有人叫道:「快點給我接著東西罷,我有點提不動了。」 楊老太聽到這話,臉上就有了笑容。她向胡玉花道:「小陳來了,暫時不要提罷。」說著,她飛步下樓而去。 李南泉望著兩位小姐,還沒有問出話來。胡玉花道:「這就是豔華說的那個老實人來了。」 李南泉沉默了兩三分鐘,問道:「楊小姐,是我下樓去看他呢?還是請他上樓來呢?」 她隨便地說了句「沒關係。」 這三個字很讓李南泉不解。什麼叫「沒關係」?站了起來走是不好,不走也是不好,正是躊躇著、不知道怎樣是好的時候,就是一陣樓梯響。聽那腳步響聲很重,當然是穿皮鞋的人走來。這倒叫他不好在樓梯口上去阻人。只得在椅子邊上站著。隨了腳步聲音。走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,身穿西裝,外面罩著雨衣,手裡提著一隻雨打濕了的呢帽子。 李南泉雖不認得他,可是他反是認得李南泉,向前一鞠躬,笑道:「李先生,我向來就認識的,只是沒有人介紹過。今天幸會得很。」說著,立刻在西裝小袋裡掏出一張名片,雙手捧著遞送過來。李南泉看那上面的字時,乃是陳惜時。旁邊還有一行頭銜,乃是茶葉公司副經理。這他倒明白了,原來是賣茶葉的,怪不得胡玉花說他是作苦味買賣的了,便笑道:「我也屢次聽到豔華說過陳先生的。這大雨天由城裡來嗎?」 胡玉花在旁邊就插嘴道:「不但是大雨天,就是天上落刀,他也會來的。」 他搓著兩手,表示了躊躇的樣子,向她點了頭笑道:「胡小姐又跟我開玩笑。」 胡玉花笑道:「本來就是這樣嘛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陳先生老遠的來,先休息一下,我有點事情,要和楊老太商量商量,請坐罷。」 他交代完畢,也不問大家是否同意,立刻就走下樓去了,楊老太就迎著他低聲笑道:「李先生不要和小陳談談嗎?他雖然年紀很輕,為人倒是很老實的。而且他也很佩服李先生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是很好的,這話很長,改天再談罷。」說著,點了頭就要向外走。楊老太真沒有想到李南泉會這樣淡然處之,只好站著門口向他笑道:「這陰雨天,你回去也沒有什麼事,就在樓下多坐一會子也好。」 李南泉走出了她家的門,卻又回轉身來向她笑道:「我還是和你談談罷。現代的婚姻問題,那並不是父母可以作主的。老太的意思,不是要認那位陳先生作女婿嗎?這件事,最好你不要過問,就交給陳先生自己去辦。我看陳先生給予楊小姐的印象,並不算壞。你一切放任,不要過問,甚至……」說到這裡,笑了一笑,又沉默了幾分鐘。因道:「反正什麼事你都不要過問罷。」 楊老太見他那臉上笑嘻嘻的樣子,自知道他這話裡是含著什麼意思,這就笑道:「這個我自然明白。不過女孩子的終身大事,我總得管。現在的年月,究竟是不同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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