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五〇


  李南泉道:「你們是站在一條戰線上的,我也無法給你說清這些理由。好罷,我去想法子,明天一大早,我去趕場,買一斗米回來。」

  王嫂道:「到界石場買米,那是米市嘛,合算得多咯。那裡鬥大。一斗米多四五斤。又要相因好幾塊錢。不過買一斗米,來回走三十里路,還是不值得,最好多買兩鬥,叫個人擔回來。」

  李南泉昂頭望著天出了一會神。王嫂不知道他什麼意思,也就不多說了。他還是在繼續地望了青天上的片片白雲,只管出神。那白雲成堆地疊在西邊天角,去山頂不遠,正好像江南農人用的米囤子,堆著無數竹囤子的米,那雲層層向上湧著,也正像農家囤子裡的米層層向上堆疊。不過看著看著,就不像半囤子了,光像個大獅子,後來又像幾個魔鬼打架。

  這時,聽到有人叫道:「李兄,你好興致。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。你對於天上的雲片,發生著什麼感想?」

  看時,正是那位生財有道的袁四維先生。他背了兩手,口裡銜了一支煙捲,在山溪對岸那竹林子下面徘徊著,那煙支已不是半截,也不是用竹筒子筆套當的煙嘴,就把煙支抿在嘴唇裡。看他臉上喜氣洋洋,正是十分高興。便點頭道:「正是在看雲。看這東西最是合算,不用花錢。」

  袁四維笑道:「不要緊,這種抗戰的艱苦日子,不會太久。我們一樣的有五官四肢,不見得有哪項不如商家的。只要我們會打算盤,肯下工夫,一樣可以跟商人較量較量本領。我的家庭負擔,比你老哥重得多,我也並沒有什麼渡不過的難關。你看我家裡這麼大一群,這都是消耗的。」說著,他伸手遠遠地向人行路上一指,李南泉看時,袁太太挺著個大肚囊子,肩上扛了一柄比芭蕉扇略大的花紙傘,手上提了八寸長的小皮包。她那像千年老樹兜的身材,配著這麼兩項嬌小玲瓏的東西,真說不出來是怎樣的不調和。

  她後面男男女女統共跟著五個孩子。有的提著籃子,有的提一串紙包,有的在手上拿著大水果吃。而最後一個男孩,手裡就提著一刀五花肉,約摸三四斤。他看到村子裡孩子迎面而來,就舉起那刀肉給人看,下巴一伸,舌頭在嘴裡嗒的一聲巨響,然後笑道:「我們家裡今天吃回鍋肉,你家裡有嗎?」說畢了,又點著頭,再將舌頭嗒的響了一下。袁太太回轉頭來向男孩子瞪了一眼道:「你這孩子,真是討厭。」說著,回過頭來向袁先生道:「我正碰到街上殺豬,我就買了一刀肉來。」

  袁四維因李先生正在當面,這樣大刀地買肉,好像表示了有了錢,生活就有點立刻改樣。可是太太是很精明的,向來就是她的指揮,也不能當了人的面,批評太太什麼。這就先說了兩個「好」字,然後低了頭咳嗽了幾陣,在這個猶豫的時間,他終於想出了話由,這就笑道:「這個日子招待朋友,真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。不事先預備,這鄉下,臨時買不到肉。事先預備了,天氣熱,又不能久放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,袁太太在路頭上站定,未免向他呆看著,不知道他說的有人來,是真是假,因為袁先生現在為了房子出租,正是廣結善交的時候。袁先生抬起一隻手來,老遠連連地招了幾下,笑道:「不要緊,不要緊。反正快要到中秋了。沒有客來,我們就提早過中秋罷。」

  袁太太看他那情形,就知道他是對付鄰居的話,免得鄰居懷疑他們拿了人家蓋房子的股本狂花。於是不再接嘴,帶了孩子回家。這些孩子回家,立刻把那帶回的紙包放在桌上透開,乃是雜樣餅乾、瓜子、花生米、糖果。小孩子們嘴裡咀嚼著餅乾,手裡大把地抓著瓜子、花生米向袋裡塞。兩個小的孩子衣服上,就沒有口袋,急忙中沒有儲藏的辦法,就順手掏了桌上的粗瓷茶杯,陸續地將東西向裡裝。這當然比衣袋塞下去的多,大孩子在小孩子頭上一巴掌,於是屋子裡好幾個孩子哭了。袁太太搶了過來,忙著分配了一陣,才止住了爭吵與哭聲。小孩子有了吃的,也就沒有繼續哭,而繼續的是留聲機響。

  原來袁先生家裡,有個一九一八年的留聲機,乃是帶喇叭的。這個留聲機共附帶有三張唱片,一張是汪笑濃的《馬前潑水》、一張是昆曲《遊園驚夢》、一張是《洋人大笑》。那張昆曲片子,放到機器上去,已經沒有唱腔,只是嗚嗚的笛子作鬼叫;那張《馬前潑水》呢,前面還是有幾句唱腔,後段的唱詞,盤子上的線紋全亂了,轉針在第一條線轉著的時候,可以突然跳躍好幾條線,轉兩個圈,可能又轉回來,於是這唱詞前後顛倒重複,不知道唱的些什麼;只有《洋人大笑》這張片子,無論怎樣的跳法,總是哈哈大笑。所以開起機器來,倒還是聽得入耳的。

  袁家的孩子一遇高興的時候,就拿出這三張唱片子來唱。現在,吃了餅乾糖果,晚上還有吃回鍋肉的希望,自然大家都是很高興的,於是又開起話匣子來了。袁太太打開她帶上街、又帶回來的手提包,正拿出所有的鈔票,清理著今天花了多少錢,可是這洋大人大笑,老是在耳邊哈哈大笑起哄,吵得她數到八十四,接下去是四十九。但她手上拿著鈔票,覺得所數的數目是不對的,於是又重新數了起來。數著,還是洋人在耳朵邊哈哈大笑。她這才急了,走向前搶著將留聲機關住。她很知道小孩子的意思,這就瞪了眼道:「你們再要胡鬧,今天晚上的回鍋肉,就不給你們吃。連湯都不許你們喝一口。」

  這句話說著,小孩子就立刻停止了活動。但她數票子的行為,已經不能在這裡舉行,只有提了皮包走回臥室裡去。小孩子也怕真的連肉湯也不給喝,大家就都到門外院壩裡去玩了。

  袁四維口裡銜著煙捲,手裡折了一枝小竹條,將幾個指頭搓掄著,在竹林子下散步。兩隻眼睛,可是對那邊地上蓋房子的瓦木匠,未免多多看了兩眼。當那房子裡放出留聲機的洋人大笑時,他不免皺起了兩道眉毛,不住在臉上發出苦笑來。

  這時,李先生也在走廊上來回走著,他就搖著頭笑道:「鄉下也實在沒有什麼可娛樂的事,家裡逃難的時候,也不知道怎麼樣把這破話匣子帶來了,其實是不值一顧的東西。小孩子們偏偏對這個感到興趣,你說怪不怪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人世難逢開口笑。莫名其妙地大笑一陣,那最好不過。我是天天想笑,可是一感到這日子難過的時候,我就笑不出來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三個鄉下女人,各在肩上背著一個大背篼,成了一串,向袁家走去。遙遠地可以看到這背篼子裡面,兩背篼子是柴草,一背篼子是小菜。她們看到袁四維站在當面,就問道:「完長你們家要菜要柴嗎?」

  袁四維搖了兩搖頭。那婦人道:「朗個不要?你們家兩個小娃兒到我家去說的,叫我們送來的。他說,我們家有大把的鈔票,你送好多去,我們都有錢買。我們好遠路跑了來,不能夠和我們說著好耍的。」

  袁四維道:「你把東西送到我家裡去就是了,何必在這裡問我。」

  那婦人還問道:「送到你家裡去,還是要不要呢?」

  袁四維還沒有作聲,袁家兩個孩子,手裡各舉了一張鈔票,在平空裡招展著,叫著道:「把東西送了來嗎?我們有錢,你要多少?」

  那婦人道:「有錢就要得!」說著,把三個背篼,成串背到他家去了。弄得袁四維倒很尷尬地在竹林下站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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